我心里难受,我写不下去了。
请原谅我在这不该终止的地方,暂时中止我的这封信吧。
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九、廷生的信
宁萱:
回忆是痛苦的,但是我们必须回忆,并且在回忆中反思。否则,我们可能再次重复上一代和上几代人悲惨的命运。
你的信戛然而止,像是弹琴的人因为太投入,突然将琴弦弹断了。
我经常思考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所遭遇的悲惨命运,你爷爷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半个世纪以来,对文化、艺术、科学、知识的蔑视、冷漠乃至敌视的态度,成为我们生活中每天都在呼吸的空气。
在"文化大革命"中,首先是在北京的中学里发明了剃阴阳头、挂黑牌子、以皮带抽打,而那些施虐者仅仅是年龄在十八岁以下的中学生。过去,有人用单纯和无知来开脱他们的罪行。事实上,单纯、无知往往与谦卑、温和联系着,单纯与无知并非打人的"依据"。那些迫害者们想方设法、挖空心思来从肉体上、精神上折磨受迫害者,他们并不单纯,也并不无知。
问题的实质在于,在整个社会的精神结构中,恨取代了爱、斗争取代了和平。那些现代人类生活的基本的、共同的价值观念与行为准则,在我们这里却极端匮乏。
在我看来,爷爷的自杀,与王国维的自杀有着相似的意义--尽管王国维是一代文化宗师,而爷爷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生物教授。他们都是为尊严和信念而死的。
我们这一代人,能不能为改善我们的"空气质量"做一些努力呢?
宁萱,我愿意听你接着讲你的爷爷奶奶的故事,我也愿意给你讲我的爷爷奶奶的故事。
我的爷爷刚三十岁就离开了人世,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比你的爷爷还要不幸。
我的爷爷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他没有念过一天的书,也不认识一个字,他像千百万农民一样,生老病死,都在方圆几十里的一块土地上。他一辈子都没有去过省城,据奶奶说,就是县城他也仅仅去过有限的几次。
爷爷来到这个世界,除了留下一个年轻的妻子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留下一贫如洗的家之外,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甚至没有一张照片。他像一滴太阳下的水珠,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爸爸是遗腹子,他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他不知道父亲的长相。而大伯和姑姑年纪都还小,他们也逐渐记不清爷爷的长相了。
奶奶呢?守寡半个世纪的奶奶呢?半个世纪的时光逝去之后,她对丈夫、对那个三十岁的年轻的丈夫,还能有怎样的记忆?清晰还是模糊?温热还是淡漠?
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写在书本上的"历史"跟他们的生活毫无关系。那些"伟大"的战争,对他们来说,除了恐惧之外,没有别的意义。
一个又一个的政权湮没了,又兴起了。他们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他们照样承担着沉重的赋税--自从城市诞生的那一刻起,城市就像吸血虫一样贪婪地吮吸着农村的血、农民的血。农民从来都没有闹明白:上天赋予他们的土地,为什么却要向人间的帝王缴纳巨额的赋税?
而今,我们都蜕变成了城市里的人,我们究竟应该感到幸运,还是应该感到耻辱?
一个旧政权的即将灭亡,一个新政权的即将建立,像一阵风吹过水面一样,波纹过后,一切依旧。该种田的还得种田,该养牛的还得养牛。老百姓不知道究竟谁在紫禁城里坐天下,只关心这一年是不是风调雨顺。
一九四七年,历史书上描述它是血与火的年份,一个洋溢着欢乐气氛的年份。
我翻开编年史,上面记载着这样一系列的"大事":
一月一日,国民政府公布《中华民国宪法》。
二月二十八日,台湾"二?二八"起义爆发。
五月,各大城市学生参加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
六月三十日,刘邓大军强渡黄河,揭开了共产党军队战略进攻的序幕。
七月二十二日,美国魏德迈"访华考察团"来华。
十月十日,中共中央颁布《中国土地法大纲》。
十二月二十五日,国民政府公布《戡乱时期危害国家紧急治罪条例》。
从这些五花八门的事件中可以看出,国民党已经是止不住的颓势,而共产党正在勃勃兴起。
中国的新纪元即将开始,幸福生活指日可待。诗人们写作的全部是快乐的诗篇,他们简直要把肚子笑炸了。但是,对于爷爷奶奶和他们的茅草屋来说,这一年却意味死亡与哀痛,这一年是暗无天日的一年。
那些惊天动地的"国家大事"统统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或者说,暂时还看不出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国家"、"民族"的记忆是虚幻的,只有个人的记忆是真实的。
所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那一天,卡夫卡在日记中却毫无记载。他依然在描述自己琐细的日常生活,洗澡,吃饭,睡觉。战争的硝烟还在远处,政治家们许诺的胜利以及胜利以后的幸福在更远处。
宁萱,请允许我把眼光从编年史中转移开来,转移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农民家中。
那一年的春天,爷爷正在田里耕作,突然肚子一阵剧痛,黄豆般的汗珠涌了出来。邻居们把他抬进屋里,还挺着大肚子的奶奶慌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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