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草_余杰【完结】(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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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痛苦地呻吟着。邻居们建议把他送到县里的医院去。可是,医院对农民来说简直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他们哪里有钱到医院去看病呢?

  平时有点小病小痛,通常都是硬挺过去;如果病情加重了,便请在乡间游走的郎中随便抓两副中药吃。能够治好,算是幸运;如果病情继续恶化,那也就只能在家里等死了。

  在农村里,生命如同稻草一样卑贱。每一年,都有无数的生命像小草一样在田地里折断。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千百年来,农民都是这样挣扎着活过来的。

  奶奶拿出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爷爷送给她的定亲的礼物,一个小小的银手镯。她央求邻居们用滑杆抬着爷爷到医院去。乡亲们看着奶奶可怜,便让她在家里等待着,几个精壮的男子抬着爷爷上路了。奶奶用打着补丁的衣袖给躺在滑杆上的爷爷擦了一把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从此就弃她而去了。

  从村子到县城的医院,有几十里的路。乡亲们轮流抬着爷爷奔跑着。到了医院,医生说这是阑尾炎,必须马上动手术,要先交手术费。

  乡亲们说,大家身上都没有钱,先拿奶奶的手镯垫着,以后一定补上。医生说,这是制度,哪里有不收钱就动手术的?这样传开去,人人都像你们这样两手空空地到医院来,医院怎么办得下去?

  乡亲们流着泪哀求了半天,医生依然不肯通融。而爷爷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医生抛开病人,拂袖而去。乡亲们只好披星戴月地抬着爷爷回家。就在回家的路上,爷爷咽了气。咽气的时候,他怒睁着双眼。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愤怒呢?没有人知道。

  爷爷刚刚三十出头,他是多么地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啊--他还有妻子,还有孩子,他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奶奶送爷爷出去的时候,还能够听见他的呼吸,还能够摸到他的体温。仅仅过了半天的时间,送回家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乡亲们也陪着抹眼泪--一个活生生的精壮男人,怎么一时半晌就没有了呢?

  奶奶哭得死去活来。邻居们便劝说道,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千万要保重身体。

  奶奶这才收敛了眼泪,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咬着牙,变卖家具给爷爷办完了丧事。

  刚办完丧事,孩子就出生了。这个孩子,就是我爸爸。

  爸爸一睁眼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

  宁萱,为什么我们要在信中讲述这些悲惨的故事呢?为什么要让我们的青春渗透进死亡的气息呢?

  因为我们的身上流淌着长辈们的血液,因为我们的性格里蕴含着他们的基因,因为我们的生命就是他们生命的延伸。

  当我回顾他们的悲惨命运时,不禁要问: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为什么要承担如此巨大的苦难?为什么他们享有的幸福这样少?

  这也让我回过头来思考一个一直在折磨我的老问题:我为什么写作?我写作的内在动力是什么?

  我的爷爷,在艰辛的劳动中苦苦挣扎的爷爷,死去了;你的爷爷,在与蝴蝶翅膀的拥抱中微笑的爷爷,也死去了。他们的肉体湮没了,他们的名字也不为人所知。

  我要讲述他们的故事,最真实、最平凡的故事。我要讲述在他们在尘世逆旅中爆发出来的生命的尊严,我要讲述他们在黑暗的死亡面前最后一次绝望的挣扎。他们,每一个不会载入史册的人;他们,每一个随风而逝的灵魂。

  爷爷们失败了,他们没有获得丰裕、自由和快乐的生活;爷爷们胜利了,他们分担着命运的坎坷和岁月的蹉跎,他们的生命在那一刹那终结,他们的生命却在我们的生命之中大放异彩。

  他们在我的背后,他们才是我写作的支撑和源泉。我为他们而写作,也为我自己而写作。

  亲爱的宁萱,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有朝一日,我们必与他们相聚,笑谈人世的风雨,分享丰盛的生命。

  有朝一日,我们将不再有惧怕、疾病、苦痛和死亡。

  爱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第五章 活水井

  每当我写信的时候,小星就经常故意在我的面前高声歌唱:"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人人爱。姐妹们,跳出来,就算甜言蜜语把他骗过来,好好爱,不再让他离开。”

  一、宁萱的信

  廷生:

  读了你的信,我心里很难受。我的眼泪模糊了你的字迹。

  我想起我们的祖辈、我们的父辈,想起他们所经历的悲剧。不管他们出身如何、地位如何,他们一生都没有得到最起码的幸福。

  两位爷爷用生命来承受半个世纪以来中国所遭受的人为的厄运。他们是千千万万蚂蚁中的两只,来自土地,也归于土地。

  他们都属于"非正常死亡"。他们的人生轨迹突然之间像一个休止符一样终止了。很多时候,死亡的降临是蛮横的,死神不会征询你的同意,你想躲也躲不开,它粗暴地打断你的生活。它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深切地体认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助。

  其实,无论是我那自杀的爷爷,还是你那病逝的爷爷,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并不是心甘情愿或者心满意足的。他们的离开,也并不表示他们不再爱这个冷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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