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衣冠整洁、一丝不苟的老校长,尊严已经荡然无存,但他还是努力挺起腰板。他那雪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他光着脚,走在滚烫的石板路上。他艰难地走着,一步一挪。后面押送的学生不断地推他,好几次,他差点摔倒在地。
周围有几百个师生在围观。有人在默默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也有人在大呼小叫,像在过狂欢节。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去搀扶老校长或者制止这一残酷的行为。那是一个恐怖笼罩着每个人心灵的时刻。每个人都是汪洋中的一条小船。人人都学会了明哲保身。
这时,游行队伍走到了学生宿舍区。父亲在二楼的宿舍里读书,突然听到外面震天的喧闹声。他探出头去一看,立刻如同遭受了电击一般:被侮辱的居然是他最尊重的老校长!
他看见周围剑拔弩张的人群,看见踉踉跄跄的老校长,看到了老校长的赤足。他惊呆了。
半晌,父亲回过神来,他赶紧从箱子里拿出那双只穿过几次的布鞋来,然后箭一样地跑下楼。他拼命地挤进人群。骄阳下,他挤出了一身大汗。他冲到了老校长的面前,他的那双年轻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老校长那双苍老的眼睛。老校长认出了这个学生,他想张嘴说话,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父亲蹲在了老校长的面前,他把一只布鞋套在了老校长的脚上。
旁观的人们惊呆了。工作组第押解人员也惊呆了。郑思群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特务"、"内奸",居然还有学生光天化日之下与他套近呼!这还了得!
工作组带头的人立刻走上前来,一把将父亲推开。他厉声质问:"你是那个系的学生?你跟郑思群是什么关系?"
父亲手里还拿着一只鞋,他只来得及给老校长穿上了一只鞋。他还想上前去帮校长穿另一只鞋,这时已经有另一个造反派威风凛凛地站在他的前面,不让他接近老校长。
父亲不是一个大胆的人,他从小时候起性格就很内向。在众目睽睽之下,父亲结结巴巴地回答说:"那,那……总得让人家穿上鞋子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小资产阶级的温情脉脉!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在翻天覆地的革命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郑思群是刘邓走资派在重大的代表人物,打倒郑思群!"那个带头的高年级学生甩手就给了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一记耳光,打得父亲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校长被押走了。老校长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复杂的含义,有感激,有欣慰,有坚定,有愤怒……父亲说,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完全理解老校长那最后的一瞥。
老校长穿着一只鞋子缓缓离开的背影,长久地留在了父亲的记忆里。那是父亲最后一次见到老校长。
半个多月以后,工作组突然宣布,郑思群校长在他被关押的松林坡招待所畏罪自杀。
父亲后来告诉我,他还真感谢那一耳光。那一耳光彻底地将他打醒了。
"文革"刚开始时,他还轻信报纸上的宣传,心里很兴奋。然而,那一响亮的耳光让他认识到"文革"的本质,让他比他的同学们早觉悟了好几年。
从此,父亲疏离于外面如火如荼的"文革"进程。同学们都觉得很奇怪,像父亲这样出身贫农、根正苗红的学生,为什么不积极参加"文革",而成了一个"逍遥派"?原因只有父亲自己知道,他埋藏在心底里,不敢跟任何人讲。
留下的那只鞋,父亲一直到保存着。直到十多年以后,"文革"结束,郑校长平反了,学校召开追悼会,父亲才把它带到会场,抱着它对着老校长的遗像深深地三鞠躬。
"文革"不仅夺走了老校长的生命,还夺走了与父亲同宿舍的、住在父亲对面的一个张姓同学的生命。张是父亲的好朋友,他的死,同样给了父亲巨大的震动。
那时,系里每天都要开会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会议一般由班上的同学轮流念《人民日报》的社论和消息,再由积极分子们登台讲述心得体会。
张同学有严重的口吃,平时就是大家嘲弄的对象。在公众场合,他几乎不开口说话。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他也是憋了半天,脸涨得通红,才说出几个没有连续起来的"字"。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上台读报纸。可是,那个时候,谁敢宣称我不愿意读报呢?
轮到张读报的那天,他战战兢兢地上台了,可是越紧张就越容易犯错误。
他高度近视,戴着一个大眼镜,把脸几乎跟报纸贴在了一起。他朗读了一两句,还显得比平时顺畅。突然,一句如同平地响雷的话,从他的口中冒了出来:
"混入革命队伍的汉奸、工贼、叛徒毛主席……"
顿时,教师里的空气凝固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原来,由于眼镜近视,更由于太紧张,他念报纸的时候看错了行,把这一行的"刘少奇"三个字看成了下一行的"毛主席"三个字。他全神贯注地调动嘴巴,希望让自己不结巴地读出声来,却完全没有去想读的每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说出这句话后,张还没有意识所犯的错误,还想继续往下念。
这时,台下团委的干部才醒悟过来,立刻冲上去从张的手中夺过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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