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扬州,我又想起一则"种字林撰文"的典故来。你知道吗,字也可以像树一样"种植"?你且听我慢慢说来。
清初扬州出了一个著名文人吴绮。他以"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的诗句而获得"红豆词人"的美称。吴绮曾经当过兵部主事、湖州知府等官职,因为性情耿直,被人弹劾,于是罢官归里。
还乡以后,吴绮住在扬州粉妆巷。院子里面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可以修建园林,但是由于他为官清廉,不曾搜刮财宝,所以没有财力完成园林。
当时,许多风流文士来他家中吟诗作赋,诗人吴梅村形容为:"官如残梦短,客比乱山多。"要是早生几百年,我们说不定也是他家中的贵客呢。你的性情跟他十分对路,他会喜欢你的。
后来,吴绮灵机一动,想出一个既不失风雅,又能够完成园林修建的计划。前来求取诗文的人很多,他无法全部拒绝,便制定了一个奇异的润格(也就是稿费标准):凡是向他求取诗文的,不收金钱,一律用花草树木交换。于是,短短几年间,他的那块空地上就已然全是红花绿草、翠柏青松了。
因为这些花草树木都是主人用笔墨来换取的,所以扬州人把吴绮的园林称之为:"种字林"。
我喜欢这个故事,不管它是否真实。这个故事体现了文化的力量和文化的价值。在那个时代,文化还受到普遍的尊重和厚待。人们以获得吴琦的诗文为荣誉,而吴琦则以种植花草树木为人生的第一乐趣。各取所需,又是何等的潇洒!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圣经》中的一句话来:
一个义人所有的虽少,却强过许多恶人的富余。(《诗篇37:16》)
有的人拥有万贯家财,却没有欣赏一朵美丽的花的能力;有的人两袖清风,却能够与树木和小鸟对话,他们谁更加幸福呢?
今天,城市里再也没有空地了,我们都被迫挤进鸽子笼般的高楼大厦里。不然,你也可以效法吴绮,用诗文来换取花木。而我可以给你当"经纪人",验收对方的花木。对于花草树木,我比你更有鉴赏能力。那样,我们过不了多久,也将拥有一个美丽的花园。
每天中午,我工作累了,便眺望瘦西湖。扬州瘦西湖边上有一座白塔,与北京北海的白塔一模一样。我可以望见远处小小的塔尖。
关于白塔的故事有一长串,我挑一个讲给你听。
据清末许指严《南巡秘记》中记载,乾隆皇帝下扬州的时候,盐商的头目江某承办一切供应。有一天,乾隆皇帝来到大虹园,看到周围的美景,对左右说:"这里跟北京南海的琼岛春阴很像,可是缺少了一座塔。"
江某听到了乾隆皇帝的话,决定立刻连夜修建一座白塔,以取悦皇帝。但是,一时之间,苦于找不到北京白塔的图纸。经过一番打听,知道图纸已经随驾带来,保管在太监总管那里。于是,江某便向总管求图,总管狮子大开口,索要数百金。盐商们不惜巨款,贿赂总管五百金,终于获得图纸,得以施工。
一夜之间,白塔建成了。江某希望乾隆皇帝能够早点看到。怎么办呢?江某又找到总管,请求他说动皇帝早上去看白塔。总管的口开得更大了--他说,成功了的话他要万金,不成功的话,也要"开口金"百金。
总管说动了皇帝。皇帝一大早起来就去看白塔。他看到了这座一夜之间建成的白塔,不禁感叹说:"盐商之财力伟哉!"
皇帝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称赞,盐商们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他们没有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在一个绝对专制的时代里,只允许皇帝本人拥有"鬼斧神工"的力量,其他人要是显示出某种出风头的能力来,立即会招致皇帝的嫉妒和怀疑。
盐商成也白塔,败也白塔。
皇帝在称赞之后陷入沉思之中:盐商一夜之间就可以修建一座白塔,他们会不会对自己皇权形成威胁呢?一想到此,皇帝立即警觉起来。
盐商的马屁拍到马腿上。专制君王发现了蕴藏在民间的智慧和力量,发现了商人的勃勃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他开始忐忑不安了。专制君主认为,商业的发达,有可能会危及帝国的"超稳定结构",于是他开始向盐商们下手了。
后来,皇帝找个借口把江某处死了。遭殃的并不仅仅是江某一人,独裁者很快实施了一系列打击淮扬盐商的政策。到了清代中期,盐商迅速衰落。发轫于扬州的一棵资本主义的幼苗夭折了。
欧洲从中世纪起就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市民阶级,他们的生命和财产都受契约的保护,而不受君王和贵族的任意剥夺。他们是工业革命、资本主义的动力。
跟欧洲不同,中国自始至终都是君王一个人的天下。在中国文化中,从来就没有私有财产和人格尊严之类的概念。尽管盐商们一时可以富可敌国,但他们的生命和财产没有任何的保障,随时随地可能被皇帝剥夺,成为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甚至人头落地。所以,他们只好拼命巴结皇帝和整个腐败的官僚机构,最后导致他们自己也成为腐败的酱缸中的一部分。
当西方的商人们在改良蒸汽机以便扩大生产力的时候,扬州的商人们却在挖空心思修建白塔以取悦皇帝。这种反差是何其巨大!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中国的商人比西方的商人骨头软、智商低,而是说明中国的专制制度简直就像硫酸一样,能够腐蚀这个社会中出现的一切生命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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