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冬天去的,因为冬天可以观赏梅花。飨堂后面是史公的衣冠墓,再往后走就是梅花岭。岭上岭下都种植着各种梅花。也许因为史公的英魂在此,这里的梅花开得比别处艳丽,也比别处芳香。
就在梅花丛中,还有一座晴雪轩,门廊上挂着史公撰写的联句:"斗酒纵观廿一史,炉香静对十三经"。里面正中的墙壁上镶嵌着史公的手迹石刻,一块是写给母亲、岳母和妻子的遗书,另外两块是复清摄政王多尔衮书。柔肠与侠骨,温情与铁胆,交相辉映。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真实的人。
廷生,你来扬州,我一定带你去梅花岭。不过,假如没有梅花的话,梅花岭的景致就逊色了十之八九。而要看梅花,你就只好冬天来--今年冬天你大概来不了,那就只有等明年了。
我的老家在扬州城外的小镇上。小镇在一条小河边,外婆还在老家守着宅子,不愿意进城来。因此,逢年过节我们一般都回去团聚。你来,我们将把你当作我们家的新成员。外婆将像爱我一样爱你。她会做她最拿手的芙蓉鲫鱼给我们吃--我猜想,你读到这里一定会猛咽口水。你是个小馋猫。好了,我不吊你的胃口了。
春节时候回老家,是坐小船回去的。扬州是一座水上的城市。在扬州,最美妙的事情就是坐船。
我从小就在水边长大,经常坐各种各样的船。最不能忘怀的一次,是在船上呆了整整一个星期,看够了风景和人物。
那时,外婆在一家造纸厂工作,秋收之后,造纸厂的小船开到外地去收购稻草,作为造纸的原料。我便赖着外婆要跟她一起出门,外婆拗不过我,只好把我也带上。
那一个星期,我们的小船沿着大运河的旧道慢慢悠悠地行驶着。那是我小时候离家最远的一次。坐船才有真正出远门的感觉,因为船在水上,离开了陆地,便有了"漂泊"的体验。跟坐汽车和火车大不一样。
我们在船上做饭吃,我们在船上睡觉。我们的船每天晚上都停泊在不同的码头。
沿岸是宽阔的平原和收割之后的稻田,稻草的香味飘上船来,稻田里的蚱蜢也跳上船来。田里的农民和他们黝黑的孩子,都直起腰来,微笑着向我们招手。我就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大将军,一直不知疲倦地站在船头。我的胸口,挂着一只外婆用线拴着的小蚱蜢。
有一天晚上,我们的船到了一个小镇。码头上贴着色彩斑斓的招贴,恰好那天晚上在镇上有一场扬剧演出。外婆便带我上岸,我们一起去看了一场扬剧。
这是我第一次看演戏。那时,我只有五六岁,也不大看得懂故事,只是看了几个飘来飘去的美女。外婆好像还买了干丝给我吃,但具体细节我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剧名是《鸿雁传书》。那么,讲的该是柳毅和小龙女的故事?
后来,我在外婆的怀抱里睡着了。什么时候我们回到船上,我一点也不知道。直到第二天醒来,我们的船已经开到了一个陌生的水域。昨天晚上的那个小镇,已经被抛在了身后,再也看不到了。
以后,我离开外婆进城上学,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坐船外出了。现在,我经常这样想,要是能够谁也不告诉,悄悄地跳上一艘小船,没有目的地,随意地逛它个十天半月,那该有多好。可是,也只能想想而已。连旷达如神仙的苏东坡也叹息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人生中有多少逃脱不了的束缚啊,说到底,我们的生活大半都是"身不由己"的。
与陆地上的凝固停滞不同,船上的生活却是灵动而飘逸的--充满了种种不确定的可能性。在扬州,船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而在扬州的瘦西湖上,撑船的多为女性,俗称"扬州船娘"。你大概知道"扬州船娘"这个词语,现代文学史上,好几个作家都为她们写过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
扬州的船本来就有其特色。散文家朱自清从七岁到二十岁一直在扬州生活。后来,他在文章中不断地提到扬州,提到扬州的船。他在《扬州的夏日》中说:"船有三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可以挟妓或打牌。小时候常跟了父亲去,在船里听着谋得利银行的唱片。现在这样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划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个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撑着。乘的人多了,便可以雇两只,前后用小凳子跨着,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来又有一种'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蓬,可以遮日避雨。'洋划'渐渐地多,大船渐渐地少,然而'小划子'总是有人要的。这不独因为价钱最贱,也因为他的伶俐。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站在船尾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简直是一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他的描述真细致,外人是写不出这么多"门道"的。
一个人坐船还是太寂寞。要是有一天,我能够与你在瘦西湖上泛舟,那才是人间乐事呢。
船有特色,湖上和岸边的风景也有特色。这还不够。扬州的撑船的女子更有特色。
洪为法在《扬州续梦》中说,扬州的船娘在服装方面,似乎有一定的规矩,她们多是黑色的绸裤,白色的布衫。这样黑白分明的打扮,映衬在绿沉沉的草木之中,正是湖上不易见到的忘机鸥鹭,自很赏心悦目。加之她们撑船的技术又很好,拿着一枝竹竿,很灵活地撑去,不管多远,竹竿一上一下,衣服上都不会溅到一点水滴。那种灵活的身躯,娴熟的技术,配上淡雅的容颜,素雅的衣裳,就像音乐之有节拍一样。
52书库推荐浏览: 余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