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知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典故--在明代末年的天崩地裂之中,扬州奋勇抵抗清军的围攻,上演了一出可歌可泣的壮剧。
公元一六四五年,史可法督师扬州,抵抗清军。城破,史可法慷慨就义,文官自知府任民育以下集体殉节。清兵在扬州实行残酷的屠城。屠杀的开始是在街道上逢人便杀,然后破门而入血洗全家,最后是无隙不搜无孔不入、力求杀光每一个躲藏者。大屠杀限十日停止,实际上三天之后,城中活人已经不多了;七天之后,城中几乎看不到一个身穿汉服的老百姓。那些抵抗者和死难者当中,不知是否有你的先辈?
我读过王秀楚写的《扬州十日记》,真是令人汗毛倒竖。王氏是一个留在围城之中、奇迹般地从刀口下逃出来的遗民。他在大屠杀的时候不断变换藏身之处,最后躲到一个破旧小屋的隔板下,耳闻目睹了清兵的暴行,自己也受过几次被枪戳的虚惊。事后,他痛定思痛,写下了《扬州十日记》。他写作此书所冒的危险,不亚于当年在扬州城中的危险。
写,还是不写?说,还是不说?他毅然选择了前者。我敬重他此刻的勇气。这种勇气乃是我们民族存在的根源。
中国的历史,正是由这样一些浸透了鲜血的文字拼凑成的。
我不喜欢阅读那些冠冕堂皇的官修的史书,而更信任诸如《扬州十日记》这类的私人笔记。官修的史书上面,写满道德仁义;私人的笔记之中,却倔强地透露出"吃人"两个字来。像《扬州十日记》这样的文字,是作者写给自己和子孙们看的,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捍卫记忆"。因此,他们不用说假话和谎言,不用掩饰和遮盖。历史的真相正蕴藏在这些文字的背后,带着血的蒸气。
中国老百姓的人头,就这样像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地被砍了下来。在这块土地上,生命从来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从"扬州十日"到"重庆武斗",我们文化中邪恶的因子太多了,而且这几百年来越演越烈。我们应当怎么办呢?《圣经》中说:
但愿我的头为水,
我的眼为泪的泉源,
我好为我百姓中被杀的人昼夜哭泣。(《圣经?耶利米书9:1》)
有谁来为中国的百姓们哭泣呢?
有谁来怜悯这些无辜的生命呢?
几十年以后,扬州又繁华了。人们把鲜血忘却得干干净净。中国人是最善忘的民族,这个"世界之最"我们是当之无愧的。
但是,至少史可法的抗争是抹杀不了的。史可法是扬州的骄傲。著名抗日将领蔡廷锴称赞史可法"率孤军,守孤城,临难不苟,宁死不屈"。这何尝不是蔡廷锴当时的心态的写照?
四百年前与史可法共存亡的扬州,也在那场惨烈的战争和屠杀中展示出它刚烈的一面。谁说扬州仅仅是风花雪月的扬州呢?
史可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中国历史上我所敬佩的为数不多的英雄之一。中学语文课本中,我们学过全祖望写的《梅花岭记》。听说今天的扬州的广储门外的梅花岭上,依然保存着史可法的祠堂和墓地。如果来扬州,这将是我的一个必去的地方。
宁萱,虽然我一个人在北京,但我心中有了你,就不再孤独了。更何况你已经答应我,在不久之后你将到北京来,与我时时刻刻在一起。那么,我就忍受这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吧。
充满着希望的忍耐,本身就蕴含着快乐和甜蜜。你说是吗?
这段时间,我和一批老师正着手编写一套新的中学语文课本。我们将把人道主义和人文主义的精神贯穿在我们的编写思路之中。当然,这套课本暂时还不可能成为学校正式采用的课本,我们也谦虚地称之为"新语文读本"。但是,当教材不再是由一家官办的出版社所垄断、学校有选择教科书的自由、多种版本的教科书在市场上公平竞争的时候,我们的这套书一定会受到读者热烈的欢迎。
这几年,我一直很关注教育问题,而中学语文教育正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中学语文教育的现况令人齿冷。由于遇到了几个优秀的语文老师,我得以免受其戕害(或者说受害程度不深)。然而,这仅仅是我个人的幸运而已。更多的孩子在学了十几年的"语文"之后,连通顺的文章都写不出来,更遑论敏锐的审美能力和文学欣赏能力了。这是何其可悲的现状啊。
鲁迅先生当年"救救孩子"的呼喊,今天并没有过时。我也希望参加到拯救孩子的行动中去。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二月二十八日
五、宁萱的信
廷生:
你在信中对扬州简直是如数家珍。看来,你对扬州的了解已经不亚于我这个"老扬州"了。我知道你是"爱屋及乌DOUBLE_QUOTATION。因此,心中美滋滋、甜蜜蜜的。
你很推崇史可法,你在信中多次提到梅花岭。中学课本中,全祖望的那篇散文写得真是好,让我们过目不忘。
史可法在梅花岭的祠堂和墓地,我曾经去过。最前面是飨堂,其门廊上有两幅楹联,其一为:"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其二为:"时局类残棋,杨柳城边悬落日;衣冠复古处,梅花冷艳伴孤魂"。每到一处,我最喜欢读的就是楹联,我甚至先看上联,不去看下联,然后尝试着自己来对一下。这两幅楹联是神来之笔,千金不易。悲怆之气,充沛其中,犹如千年的龙泉宝剑,时刻准备着跳出剑匣来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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