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宁萱的信
廷生,我亲爱的人:
我是在飞机上给你写这封信的--我一上飞机就想给你写信。因为在飞机上没有办法跟你打电话,便压抑不住地想用笔来聊天。我完全沉浸在倾诉之中,忘记了自己还在飞机上,也忘记了喝饮料和吃点心。我埋着头写啊,写啊。
我把信纸夹在一本精美的民航画报中,画报上恰好有一组北京漂亮的四合院的照片。四合院原来是平民百姓的住宅,在今天地价飞涨的北京,却成了"尊贵人士"的府邸,开发商动辄要价数百万。刚阔起来的人们,为了显示有文化,第一步就是"复古"。
要是在以前,我会羡慕那些住在其中的人们--请原谅小女子的一点点虚荣。我会想,要是自己住在里面,拥有一个大院子和一棵大树,该有多好。现在,我不再羡慕他们了,因为有了你,我就有了一切,其他的一切我都不需要。我们虽然没有欧阳修和苏东坡那宏大的"平山堂",我们却有我们自己的稻香园,有我们自己的香草山。
分别的时候,你一改你以往的腼腆,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我。
在这突如其来的爱情面前,我们都有点喜不自禁。爱情来临这么快,我们都没有充分的准备。丘比特从来都搞"突然袭击",他的箭突然射出,根本不征求当事人的同意。
这些天里,我们在未名湖边转了一圈又一圈,你大概是想把这些年来的孤独彻底扭转过来,让湖光塔影羡慕死我们吧。
湖边正是杨柳依依的季节。夜晚,我们在石舫上拥抱在一起,我喜欢这个简洁流畅的石舫,颐和园里的那个石舫太奢华了,不符合我的审美观。我们坐在光滑的石板上,月光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
我在你的耳边轻轻地唱歌。我想把我会唱的所有歌曲都唱给你听,我想把我过去经历的所有生活都讲给你听。
你曾经告诉我,诗人奥登说过:"我们应当相亲相爱,否则就会死亡。"我真想把这句话高声告诉机舱里的每一个人,告诉那些疲惫的商人和心事重重的官员,告诉那些认为权力比爱情更有力量、更有价值的人。他们的烦恼,他们的忧愁,都因为不知道这句话、或者没有在自己的生活中实施这句话。他们拥有权力、金钱、别墅和名车,可是,假如没有爱,他们依然一无所有。
我想起了我们公司的老板来。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香港商人,有美国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即使在香港,他的资产据说也名列前茅。他的名下有酒店,有报纸,有电视台,有庞大的工厂和港口……它们分布在大陆、东南亚和欧美各地。他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他云游四海,去照看、去管理那外人数不清的、只有他自己清楚的财产。
他富可敌国,他一呼百应。但他真的幸福吗?他不幸福。
他的妻子是一个跟他一般厉害的女强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生意上的伙伴。他们共同白手起家,艰难创业--那时候,可能还有过一段相亲相爱的日子。
但是,到了成功的时刻,他们都不爱对方了。他们在高层会议上公事公办、唇枪舌剑,因为折服或者压制了对方而洋洋得意。他们在公司里占据着对等的职位,在他们眼中,"职位"比人更重要。
在其他的那些公众场合呢,他们会携手参加,并做出一副相敬如宾的姿态来。而在私人生活中,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情人,互相之间心照不宣,公司里的高级职员也大都知道一点蛛丝马迹。
他们不会离开对方。因为,一旦他们分手,公司的股票就有可能大幅下跌。很明显,他们之所以还在一起,维持着这已经没有爱情的婚姻,不过是为了维持着他们金山般的财富罢了。
我会羡慕他们吗?不,我怜悯他们。
有一次,老板找我谈话,他说他很器重我,鼓励我努力工作,他会给我升迁的机会。公司最高决策层在十六楼,我办公的地方在十楼,老板便对我说:"你好好努力,干不了几年,就有希望升到十六楼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上到这里,你会发现,在下面看到的的景物都会呈现出一派崭新的面貌。我相信,上来以后,你就再也不愿意下去了。"
我在公司里向来都是充当"颠僧"的角色。我敢于在老板和总经理们面前说一些反对、甚至讽刺他们的话。这个角色,有点像在斯大林面前装疯卖傻、说点真话的大音乐家萧斯塔科维奇。斯大林为什么没有杀掉萧斯塔科维奇呢?我想,在一大群溜须拍马和唯唯诺诺的下属面前,这些权势者也需要"颠僧"的提醒和嘲讽,就像牛需要牛虻一样。
那次,听了老板"语重心长"的话,我立刻反驳说:"我只想把本职工作干好,一点也不想升迁,也不想做女强人。我喜欢在十楼看风景,十楼有十楼的自由。如果我到了十六楼,视线当然更加开阔了,但是说不定连看风景的时间都没有了。我从来对生活没有太高的奢望,所以我一直过得很快乐。而且我相信,我比你快乐。"
老板听了我的一席话,脸色为之一变。他沉思了半天,没有想出一句话来回答。
在我的这一席话中,一定有打动他、刺痛他的地方。
我的内心是纯净的,什么诱惑也不会扰乱我的心神。我愿意过快快乐乐、单单纯纯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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