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怎么在乎给人留颜面。
我坐在自己的小酒吧逗客人玩儿:
有只鸟在天上飞,它只用一只翅膀飞,你们说为什么?
她在一旁不等别人思索,立马接口:
因为它愿意。
还有一只鸟也在天上飞,它只有一只翅膀……
她依旧不看脸色地接话:
因为它很坚强,唉,这个冷笑话我早就知道了。
她说话做事都不太在乎其他人的感受,二十大几发育良好的大姑娘了,依旧仿佛一个叛逆期的不良少女。
并不生她的气,明白的——理智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刚刚才开始体验青春期。她正试着在自己的梦中自己选择发育的方式。
或幼稚或拙劣,或只有靠对立才能获得借力。
有好几回我看着她,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像拍17岁的自己那样。没拍,怕拍了会忍不住劝,劝啥呢劝,已然走到这一步了,谁又能靠劝把她劝回上海去。
已然走到这一步了,那就好好在这里生活吧……
早一点度过这场迟到的青春叛逆期吧,才能去遭遇和面对那些异曲同工的问题,不然,只会重复着另一个上海而已……
若只从显性上看,她那时在经历一场貌似很认真的爱情,貌似会被很多人羡慕的那种。
她从不喊他的名字,只喊一声“喂”。
他却很喜欢喊她的名字“小洋……芋”。
胡子拉碴的男人拉长声音喊,有种微妙的温柔。
他来自乡间村寨,不务虚,给她起的这个外号,实惠又管饱的意思。
接纳她性格的人不多,她结识的朋友不多,天天糖粘豆一样贴在他旁边。
她把他当作契机和支点、新生活的门闩,对他是发自真心地好,屁颠儿屁颠儿的,再饥一顿饱一顿也受得,再破风漏雨的出租屋也住得。
有时候街头卖唱,雨里护着鼓,撑着伞。有时候来着大姨妈,阴冷冰凉的石头上一坐就是一天。生意很差和生意很好时都会打烊很晚,她背着鼓跟在他身后,走进我的酒吧小憩,有时候夜里11点,有时候夜里12点,然后回家吃一顿补充体力的消夜或晚饭。
眼耳口鼻舌身意,她好像关闭了部分感官,并不觉得苦。
……应该是苦的吧,不肯让人看出来。
他们租住一个小木屋,十来平方米的简易房。
楼下是厨房,有口好大的锅,阁楼上除了床和琴,别无长物。
床单是扎染布的,摸上去粗粗的拉手。他们搞来块灰色的地毯铺在地板上,算是沙发、餐垫和茶桌。
为了省钱,总是自己买菜开伙,油烟爬上阁楼落在被面枕面上。
我想,这样的床,她之前在上海应该是从没有睡过的,这样的房间也未必是她曾经能想象得到的,这样的贫寒她能发狠过下来,靠的应该不仅仅是勇敢。
有段时间,我常去他们租住的小木屋吃饭。
他很会蒸米饭,也很会吃米饭,把吃饭叫作“干饭”,干掉的干——必须咬牙切齿地发音才能契合出那种神韵。多年过后,我认真总结我认识的特殊吃客们,有的奇能吃辣、有的嗜食生食、有的蹭了半辈子的饭,还有的简直是山寨版的蔡澜……
而在饭量上,他是其中当之无愧的冠军。
他吃米饭是不用碗的,一般是用汤盆,冒尖的一小盆,菜铺在上面。
他有把专用的勺子,用了很多年,小花铲那么大,我有一回试了一下,根本塞不进嘴里去。
我没见过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有他那么享受的,他甚至是眯起眼睛陶醉其中的,永远是把碗擎到脸上,45度倾斜着那只小盆,与他对坐是看不见他的嘴的。而且他有个很神奇的本事,会翻着手腕儿在饭桌上挨个儿盘子练擒拿,可以一筷子夹走小半盘菜。
这简直是神技,反正我怎么练都练不会。
一度我认为他其实不是在吃饭,只是在储备燃料和能源,谋生不易,需加满油充满电。
很多信徒在正餐前会默语诵祷,南无诸天真神,他也有这种仪式化的习惯,每次吃饭前都会虔诚地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讨生活。
顿顿都说,包括消夜,消耗的永远比摄入的多,其实和什么享受美食无关。
确实也不算美食,不过粗茶淡饭。
卖唱卖碟的收入买米买菜,她坐在他对面,端着属于她的那只小碗。
不论如何颠覆人生,过往生活的痕迹总是难改,吃饭时文文静静的样子小洋芋是改不了的,包括拿筷子的姿势,落筷子时的位置。
总之,很有教养的样子,没挨过饿的那种。
一并改不了的,还有打理房间的习惯,简陋的小木屋被她收拾得并不凌乱,舒适谈不上,温馨还是有一点儿。
那是个带有一点儿梦幻色彩的小木屋,起风的时候,整栋木头房子会有节奏地轻轻吱吱嘎嘎,像是一对耐力持久的爱侣,缠缠绵绵地在行周公之礼。
话说,不起风的深夜,我路过那栋小房子,它有时候也会有节奏地轻轻吱吱嘎嘎。
和所有情侣一样,两个人也吵架。
一个生气了噔噔噔前面走,一个背着吉他急促促地后面追,把青石板的路踩出一连串干脆的响。不吵架的时候,两个人偶尔会钩着小指走过大石桥,甩啊甩啊的,把清寒的日子搅拌得浓郁而黏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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