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解苦,卖艺难,街头撂地的生意劳身劳心,有一个时期尤其艰难,当时古城开征古维费,市容执法力度骤然增强,流浪歌手作为非法流动经营者,每天被撵得“狼奔豕突”。
对策也迅速出现了,很多流浪歌手身旁诞生了一个新的岗位,专门负责望风,一见制服出现,立马风紧扯呼暗语相赠。
小洋芋那时也担负起了这一职责,一边打鼓,一边望风。
她那时已经打了很久的鼓了,眼睛的左顾右盼并不会影响手上的惯性,只是弦一绷紧,声音自然也不再轻松。
毕竟道高一丈,人家执法队员换了便服,夹在听歌的人群中鼓掌,还蹲下来问问碟片的价位,然后笑笑地抓住吉他:不好意思兄弟,琴没收了。
出现了流浪歌手和执法队员之间的激烈对抗,半年的时间连着好几起流血冲突。
一把吉他往往意味着一个流浪歌手的全部身家,愿意为此拼命的,大有人在。
他们也被没收过数次吉他,我目睹过一回,据说那是跟了他十年的一把琴。
他和旁人不一样,完全不反抗,低着头收纳碟片、口琴、摇铃,脸上一抹笑,逆来顺受的一抹笑。
被同行欺辱,被游人轻蔑,被制服制裁……他惯走江湖明白唯有淡定相对,她却不能忍,几度梗着脖子昂着光头和人怒目相对。
他起身拦她,不显山不露水地暗拽住她,重新把理智传输过去,一并传输过去的还有强颜欢笑、尴尬和无奈。
动手打是不可能的,她也并不具备街头吵架的经验和履历,每每攥着拳心理智地坐回原位,红红白白的脸,一闪而过的含羞带忿。
路终归是自己选的,食物链的底端,她和她爱上的爱情。
她爱的到底是什么?我猜,她自己也很难说得清。
他们动过成家的念头,一起回过上海,返回丽江后却不曾提及和家长们交涉的情况。
用脚后跟也能想出他们所遭遇的尴尬,不同的金钱观,不一样的人生轨迹,不可预期的未来,不知根底的男人……
在上一代人眼里,不管他长得有多帅气,终究不过是个流浪汉,朝不保夕那种。
阻力越大,反作用力越强,她愈发叛逆,愈发彻底地下注到这段爱情。
能投入的一切她皆毫无保留,不论是物质、青春、未来还是身体。
她赌得很凶,几乎是为了赌而赌,已不去在乎输赢。
他发梦攒钱做专辑,她理所应当地配合,陪他枯守街头白天黑夜地挣散碎银两,手打鼓打裂了就缠上胶布继续打。
那些白日梦,别人再劝他,她也不劝,她不是支持或理解他的追求,只是理所当然地配合,睡着的人怎么能叫醒另一个做梦的人,于她而言,这场丽江行,本身就是一场梦游。
她在滇西北街头晒黑了脸,布满裂纹的手捧着这份亦幻亦真的感情,整整陪了他两年。
后来她终于累醒了。
两个人的梦做完了。
完了就是完了,无须赘言。
(三)
按照常规的故事走向,小洋芋顺理成章地回归十里洋场。
他俩之间或许有过生离死别,又或许是撕B翻脸……但非外人能知晓的了。
像许多过客一样,她很快被人遗忘,不再被人提起。
没人在乎她曾经的孤注一掷,没人关心她大梦初醒后的两手空空、何去何从。
此类碎梦故事在那座小城不稀罕。
这座小城可容过客可容短梦,但对于那些满怀预设的孤注一掷者,却总是去留无情!
若干年来,它用它的方式提示你去平视它。
它用它的方式告诉你它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城,和其他所有大大小小的城无二,并不代表自由,也代表不了自由。
你若盲目爱它,它并不会同样去爱你。
你若把它当自由去爱,它反倒会扔条新锁链给你。
你若把它想象成一种完美的生活方式去膜拜追寻……除了伤疤,它并无其他礼物赠予你。
我却还记得小洋芋写的歌词:
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刮风还是下雨
晴天时候陪着你,阴天依偎在一起
你是我今晨的奇迹,漫长的一天我们在一起
如果上天安排你明天离去,走遍天涯我要找到你……
少女情怀总是诗,小洋芋的这歌是首梦话诗,写给她所爱上的丽江,以及她所爱上的爱情。
他老唱这首歌,不论小洋芋在的时候还是离开后的数年。
我听不出歌声中有什么变化,他唱得很坦然。
有人故意提起小洋芋,来暗贬这个故事的有始无终,他不解释,只是挂起一抹笑,我能读懂那笑,除了逆来顺受的一抹笑,他又能做何反应?
我有个杭州朋友,他说他从不会把“一直”“永远”这样笃定的词挂在嘴边,他说:我觉得除非到死之前那一刻,人都没资格轻易使用永远二字。
我有个济南弟弟,他肋骨上的文身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有位师父,他开示我时说:有一种逻辑关系叫信心、愿力、修行。
小洋芋呢?
爱做梦的小洋芋,梦醒了的小洋芋……滚啊滚地滚进丽江红尘,又滚回另一个红尘的小洋芋哦,你说梦话时曾秉持过怎样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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