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得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地方。
清晨回家,一头露水,背起行李就走,一个人走的。
金笔他没拿,挂回了墙上,笔袋里替叠着一张纸,父亲剩下的稿纸。
纸上工整的一行字:爸爸再见,我走了。
走了走了, t69火车开了很久,日出日落,终于开出了辽阔的新疆。
前方是甘肃界,身后是渐行渐远的故乡,故乡从此是远方。
那支金笔,父亲是希望他带走的,他当然知道。
留下那支金笔,父亲会有什么反应?
他不知道,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
金笔不是父亲放进箱子里的,父亲并未等在考场门外,填志愿时父亲也并未站
在一旁。
离家的前夜,他拎起人生中第一瓶酒,去和父亲分着喝,然后睡在了父亲的身边。
头枕的是父亲的坟,两手攥的是坟头的草。
父亲几年前就病故了。
就埋在青河城边的那个小山包上。
若干年前,父亲站在那个小山包旁,对杨奋说:……不管生在哪儿,都要做个
有出息的人。
他说:不管我有没有出息……你都要有出息!
若干年后,父亲躺在那里,披着露盖着霜,看阿尔泰飞雪漫天,看乌伦古河水
汽升腾。
遗言里,他拒绝重返原籍,只要求带走所有的书稿文章。
片纸不留,焚灰陪葬。
雾起何方,边疆的边疆。
多情又无情的边疆,也是异乡,也是故乡。
父亲与整整一代开垦边疆的故人结伴静卧。
沉默不语,化土化泥,在这个谜一样的地方,静静地等着被世界遗忘。…………
铁轨不再笔直,开始缓慢迁回。
窗外飞驰的山水风光,渐渐变得和故乡越来越不一样。
一个刚刚成人的新疆儿子娃娃,把贴在清凉的车窗上,牙咬得紧紧的,眼睛
闭得紧紧的,哭得像个王八蛋一样。
咋回事?魂被拽走了一样,心被剜走了一样。
喉咙里这口气,咋又苦又烫?
爸爸我走了哈。
爸爸,为撒一离开新疆,才发觉你真的离开了我身旁?
杨奋离家八年,没有回过新疆。
没人见他回来过年,没人见他回来上坟,没人能说清楚他具体干吗去了。
马史说,只辗转听人讲,杨奋闯荡过许多城市,上海、杭州、大连、青岛都是他父亲从未抵达过的地方。
那些年,他的人生是个谜。
有人推测杨奋一直在从事文字工作。
有人怀疑天涯社区曾经最有名的那个版主是他,也有人怀疑他一度在给最知名
的编剧团队当抢手,还有人信誓且旦地说,CCTV那几—有名的广告的文案是他写的……
总之,杨奋或许已经发达了 ,或许已经在某个大城市买车买房出息大发了。
马史也是这么以为的,八年间马史也没见过他。
马史伤心过,卖沟子的,发这了就不联系了是吧,早知如此,小时候偷门市部
时就不帮你把风。伤心完了,就把这个人给忘了,无情无义的家伙,为了出人头地连家都不回,连坟都不上,还能指望他记得老朋友吗?
马史大学去的是扬州,披他父亲用鞋底子给抽着走的。
放假想回家,父亲不让,打工也行实习也行,回家坚决不行,说敢回就敢砸断他腿。
马史说:我一个人留在那儿干撒?湿冷湿冷的,吃又吃不惯。
父亲就骂:吃不习惯也要吃,现在不习惯,将来留下了咋办?
他央求父亲给寄一大箱子馕来,父亲邮寄来小小小一个纸盒……同学激动坏了 ,
问是新疆特产吗?马史说是呢是呢,结果拆开一看……
这不是皮鞋吗?仔细一看,还是Made In Wenzhu (温州制造)的。
父亲是拿死工资的人,除了买皮鞋,吃穿用度上并不惯孩子,马史上大学时
一直用的是200元钱的二手诺基亚,脚上的皮鞋也是全班款式最土的。
父亲并没有渠道去了解千里之外的世界流行的是什么,他一直以为只要是商场里的皮鞋就都是最体面的。
马史的父亲一生没有走出过新疆。
他18岁入伍,半生戌守边防,年轻时留下的照片很帅,牛皮武装带,裁绒雷锋帽,一身八五式军装,目光坚毅,剑盾入鬓,骑兵马刀出鞘,森森泛着寒光。
这种自带的煞气,一定不是无缘无故得来的,但关于年轻时的那些峥嵘往事,
父亲只字不提。马史只知他是青河县武装部酒量最吓人的干部,脾气也最吓人,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说话办事斩钉截铁,像是在亮剑拔刀。
这样的人多少有些军阀作风,难以亲近,他却唯独高看杨奋的父亲一眼,时常
和马史提起当年白杨树下的冲突,说起杨奋父亲颓坐在树桩上的模样。
他说:老杨是个文化人,只有文化人才能说出这种话——给孩子们上学路上留点儿绿荫。……没有办法,他说,在其位谋其政,命令就是命令,必须执行!
他慨叹:老杨这辈子如果活在北上广,凭他那手文章,一定大有作为……可借
了哥惜了,妈的屈才!一边骂街,一边恶狠狠地擦皮鞋,大手抓着儿子的小皮鞋,上下翻飞,刷刷有声,几乎盖过窗外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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