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就有个明白人,也想追,不找理由,死跟在夸父后头,脚尖儿贴着脚后跟,憋着等夸父要追上太阳那一下,一超,给夸父气半死。夸父傻,让太阳晃的,一直没发现。
傻到不知道喝水,是身后人受不了了,又怕自己去喝就跟丢了,于是白日托梦,用八国语言在心中默念:“水,多喝水对身体好。”正巧经过黄河,夸父一口把黄河干了,杯子倒过来一滴都不剩,还说呢,你们随意。身后人更渴了,尝试唤醒夸父基因中祖辈的记忆,想想火山喷发那天,渴不渴?经过渭水,又把渭水干了。没等身后人想出新主意,夸父自己就渴了,欲望一满足,就得一直满足,往北奔一个大湖,没跑两步,死了。
死因不明,追日无望,这是身后人观察到的两件事。
他接着想,夸父是不是喝死的,要是自己也喝了,是不是就也死了,这种想喝水的念头究竟有多危险,是否会一直存在下去,还有没有类似的念头埋伏在前面呢。于是定在夸父身边不动了,因为没喝到水,身体发黑,泄气,往下瘪,最后虚了好像不存在,脚尖还是贴着夸父脚跟。从此,人就有了影子。
看完,雪花在黑暗中又化一次,这回才算真没了。
我注意了一下自己的影子,回想我有没有什么在追的事物,别把我俩都害死。
“我真是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从事了今天的工作,也没准儿哪天就不做了。”
凯西觉得跟我熟了,开始在微信中问我些她能挽回颜面的问题。
“你是在说,你今天拥有的这些,你可以都不要?”
“我究竟拥有啥呀?”
“你这样就是诡辩,还有撒娇了。”
“我今天拥有这些,当初也不是我想要就能要的,对不对?那过后没了,也正常对不对?”
“那你呢,你在这整个过程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场所吧,我是事情发生的场所。”
我在雪地中诚实面对自己也只有自己,我这回躺在了一个有鸟叫的屋子里,鱼的影子频频闪过窗沿,我的声音追鸟的节奏,我发问我作答,我真是场所吗,我真是,我真这么想吗,我真这么想,我在这儿得到的不比外面更多失去的不比外面更少吗,我没什么可得到与失去的,我待人好工作认真努力拥有幸福婚姻这些都不与我的真诚矛盾吗,这些正是我的真诚,我这样面对所有问题不正是狡猾吗我是狡猾吗,也许是的也许我是狡猾,我为此困扰吗我将如此下去多久呢,我不为此困扰不论多久。
鱼的影子扩大成鲸的影子,终于,游过窗外那座我还没到过的雪山,动势极慢,重量压迫松树尖,划了几十个口子,海水顺着各个树梢从影子里流了下来,浪花带来旧消息,雪使奇迹冷静,我依然发问我依然作答,我热爱我作为场所身上发生的事吗或憎恨,热爱与憎恨是难有的情绪我多是接受,我可曾主动做过什么呢,维持场所稳定,我真的做好告别的准备了吗随时,随时就像当初做好了登场的准备,我惧怕什么,我惧怕骗过了自己,我是否虚伪,我不虚伪,我会为今天面对鲸流的海说的话后悔吗,我不后悔不论面对什么我愿意再说一次只怕内容有变,我终于得到了坚实的心吗今天,今天我终于得到了坚实的心直至永远,我终于相信时间了吗谈到今天和永远,对不起,我始终不相信时间。
“始终”不该是一个词,该是一个字,时间的线性是温柔的骗局。
唯有我一人逃脱回来报信与你,叫我以实玛利。
这是很不错的采访,没告诉凯西。比起几行之前那个,这能作为合格的门吗?看到你的雪地了吗?再戳戳。
凯西可能真的觉得跟我熟了,我再见她,她居然认为那是一个惊喜。几个朋友约着在一个四合院喝茶,我到北京已经九点多了,到了他们已经喝了不少酒,看到我照例寒暄,凯西也在,才反应过来,桌上哪个哪个,是她的老板,是经纪人提醒我不要尴尬了的那个人。
喝了好几杯朋友自酿的梅酒,才搭上话。
“关于书法,我看过本书,回头送给你,你什么都不用再看。”
“那太感谢了,要想理解,我可能还是要自己练练。”
“你的剧本推得动吗还?”
凯西起来给大家倒水,都拿手指在桌上磕了。
“时代——我知道你们又要笑话我聊时代——真是变了,电影这个东西过时得厉害。”
屋主又拿出种新茶。
“尝尝这个,我老公自己种的。”
“老张又走了?”
“每年这会儿都在采茶。”
“还没给小李介绍,老张以前是做广告的,后来做茶了。”
“茶疯子!”
生活眼睁睁散成了段儿,一串珠子拽断崩散,地上一蹦,又蹦,最后就那样了,灰溜溜圆滚滚,有的捡了,有的没捡。
“你还戒酒呢?”
轮到我蹦了。
“戒呢,我给你们说个事,看你们信不信。”
一人转述(很难称是一位朋友):李总,你没来凯西一直念叨你,说上次采访你没做好,后来补看你的作品,说都要爱上你了哈哈哈哈。
凯西看我要说事,身形都充分表现出了在听,就差拿根吸管,把话嘬进自己身体里。我放弃判断这一切是真是假,价值何在。
52书库推荐浏览: 李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