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爹娘生的两个男孩子又相继死去。娘常说其中一个又白又胖,是我们兄妹中长得最漂亮的,长大肯定是个大身量。才40天,竟把挡在炕边的枕头蹬到地上。娘便找一个大蒲团,放在地上,让他躺在上边。正值秋收,爹在坡里忙,娘在场里忙,顾不上照顾孩子。孩子发烧了,娘回家摸一下他那发烫的额头,匆匆喂几口奶,又赶回场里忙去了,连续几天都是这样。有一天回来摸孩子额头时,冰凉冰凉的,孩子死了。死了,扔了也就罢了。
等懂事的时候,我问娘:“死了那么多孩子,就不心疼?”
娘说:“以前哪个女人不死三个五个孩子。”
生活的拖累,对孩子一个又一个轻易死去,那都是剜娘心上的肉啊!那有啥法子啊!当娘的心都麻木了。
娘说,我们兄弟姊妹出生的时辰大都是夜里,临产了,她也不叫人,自己把孩子拾起来,收拾好了,如果是个男孩,就和爹说一声,如果生了个女孩,都不敢言语,女孩是不讨人喜欢的。生我的时候,全家人已经吃了晚饭,都已经睡了。娘摸黑把我生在地上,一只手把我提起来,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屁股沟,知道是个男孩,才叫醒我爹。
那年月,女人生了孩子,喝顿小米饭就算坐月子了,第二天该干啥干啥,大人孩子的命都不值钱。那时不知啥叫卫生纸,用布缝个袋子装上草木灰,就是卫生带,带着它推碾拉磨,血水顺着裤腿往下流。女人哪个不落下个月子病。听人说,娘生二姐时难产,请大奶奶来帮忙。孩子总算生下来了,子宫却脱垂了。大奶奶一看,认为是胎衣没下来,赶紧抓住脱垂的子宫不放,怕它再收了回去。折腾了大半夜,天亮了,才看清胎衣就在地上,大奶奶这才松了手。从此,娘落下了病,痛苦了一辈子。
至于孩子们的出生日子,娘几乎说不清,只有大姐的生日她记得清楚,是阴历四月十六日,因家乡有一种说法:“收豆不收豆,看四月十六。”“那天月亮出得早,又大又圆,那年的豆子长得特别好。”娘回忆说。
邻居的大婶大娘们说起死孩子的事,口气也和我娘一样平静。是啊,掰开手指头数一数,没有一个女人生的孩子个个活下来。三婶说,她生的第一个孩子时正推着磨。放下磨棍进屋把孩子生下,包一包扔到炕上,再出来继续推磨,推完磨进屋看看孩子,孩子早没气了。廷义娘生了13个孩子,只活了4个。念风娘生了12个孩子,只活了3个。我们村西有一条沟,村人习惯叫它西沟。谁家死了孩子,用破席卷起来,扎上根草绳,就扔在西沟里,所以,西沟也叫死孩子沟。山里的狼,村里的狗,都到那里找食吃。一天晚上,我家的狗从外边拖着块东西进了家门,在墙角里“咔吱咔吱地啃。我和姐姐端着油灯走近前一看,原来狗吃的是一条死孩子的腿。我和姐姐很惊慌地告诉了娘,娘说这是常有的事。
然而,过了几年,我的小弟弟突然发病死去了,娘却时时疼在心上,直懊悔没有去找个医生:
“以前没医生,现在村里有了,还是把孩子耽误了。”
娘哭了好长时间,一向不拿孩子当回事的爹也流了几滴眼泪。我至今认为,我那弟弟长得丑,脑子又笨,被小伙伴戏称为“猪八戒”,长大了也会成为大哥一样的傻子。每当我说起这个,娘总反驳:
“谁说他傻?我看不傻,要是有他的话,也是一大家人了。”
毕竟,弟弟是爹娘的老生儿子,他死时,爹娘已是近50岁的人了。
灶王(图)
腊月二十三称为过小年。这是1995年过小年我给娘拍的照片。
腊月二十三称为过小年。这是1995年过小年我给娘拍的照片。
每年腊月二十三,是辞灶的日子。爹就念叨读过的《日用杂字》上的一段话:“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早晨二十二,辞灶在眼前。糖瓜称几两,黄面烙几盘。点酒辞了灶,拾掇置办年。蒸糕用黄米,加枣味更甜。发面蒸馍馍,多多搋几拳……”
擦鱼锅(图)
20世纪80年代,时兴大美人挂历,娘把挂历拆开贴满了墙,“城里人也是这样!”爹说。(1988年)
我家离海边几百里,吃鲜鱼的机会很少,记得10岁前只吃过一回,还是爹从10里外的源泉大集上买的。村里的合作社(小卖部)里只卖点小干巴鱼和咸鱼。
干鱼和咸鱼也不能经常吃到。爹常算一笔账,一斤鱼要四五毛钱,一斤白菜只一二分钱,一斤鱼钱可以买多少斤白菜!再说,家里流传一句古训:“家有粮食万担,不用萝卜就饭。”是说就生萝卜下饭吃,吃得格外多,会吃穷了家。爹在这一古训的基础上,又发展了一下:
“家有粮万担,不用鱼就饭。”
是啊!萝卜就饭会吃那么多,鱼就饭就会吃得更多了。
实在太馋了,尤其是邻居的院子里飘过来一阵煎咸鱼的香气时,我就嚷着叫娘买鱼。娘拗不过,就会破一下爹的“训条”,去合作社买上几条小干鱼或一条咸鱼,回来做菜吃。
我家做鱼就是一种做法:放到锅里一点油,煎着吃。每次鱼还未煎熟,我便拿着煎饼,等在灶边,闻着鱼味的香气,咂咂小嘴,咽几口唾沫。鱼一上桌,我和姐姐便一人抢一块,再给爹拨一块,把鱼头给傻哥哥,一条鱼便没有了。锅里剩下一点鱼渣渣,娘用煎饼擦一下锅底吃几口就算吃鱼了。一块鱼是不解馋的。我和姐姐又抢着擦鱼锅,觉得擦鱼锅比吃鱼还香,娘又把鱼锅让给我们。我俩把鱼锅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光光亮亮,直到一点油星星也没有了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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