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离开家时已是晚上10点多,山村里没有一点灯火。娘拿了手电,执意送我到大门口。她站住了,将手电光照到通往村外的小路上。路上的光越来越淡,直至消失。我知道已走出很远了,但回头一看,那束手电光依然在向我晃动。在黑黑的夜里,我看不见娘那矮小的身躯,但我知道在那晃动的光束后面,有一双昏花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黑漆漆的远方,望着比手电光照得更远的地方。
这就是俺娘!俺的亲娘!!
娘的小脚(图)
娘不怕儿子给她的小脚照相,“让人看看俺这辈人受的罪。”她说。(1993年)
娘有一双小脚,一双由裹脚布缠断了脚趾的小脚。
刚记事时,出于好奇,我爱用小手抚摸娘的小脚。娘坐在炕沿上,拉着我的两只小手,让我站在她并排着的两只小脚上,腿一翘一翘地往上弹,一边弹,一边唱:“跳跳长长,跳到80还长。”当时,二姐6岁,她穿着娘的小尖鞋,拄着根棒子秸,在院子里学小脚老太太歪歪扭扭地走路。娘在一旁直乐。
二姐这个年龄,正是娘最痛苦的时候,姥姥开始逼娘缠脚了。娘记得姥姥扯一条二尺来长的白布条,先从娘的大脚趾往里裹,紧紧地把其他四个脚趾往下弯。娘叫了一声,姥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叫啥?还有不疼的!‘脚越小,亲好找,脚大找不着婆婆家。’”姥姥反反复复念叨着。
娘说,她就只叫喊了那一声疼,从此,再疼也没叫过。
刚缠脚下地走路,脚掌疼得不敢落地,娘只好两手扶墙用脚后跟跳着走。
过了几天,娘便自己缠,咬着牙缠得紧些,再紧些。每天晚上,还要照着姥姥教的方法,使劲地攥脚趾,说这样,脚趾弯得快。就这样,直到把两只脚除大脚趾以外,其他脚趾的骨头全都缠断、踩平,理想的“三寸金莲”才算形成。这得需要一两年时间。
二姨比娘小6岁,到她缠脚的年龄,娘成了姥姥的帮手,给二姨扯布条,教她缠脚。二姨脾气拗,脚一痛,就把裹脚布放开,这样不知挨了姥姥多少打,最后还是缠成了小脚。
三姨比娘小十几岁,到她缠脚的年龄,禁止缠脚、强制放脚的宣传已到了我们这偏僻的山村。姥姥强制她缠了几天,便“强制”不下去了,三姨从此没再缠。以后,宣传攻势越来越强大。娘记得八路军宣传队的一个头头走村串户说唱宣传:
“今年种地人真忙,组织妇女把脚放,大脚赶路多稳当,放脚劳动多荣光。”
刚开始,群众接受不了。妇女们又躲又藏,娘曾几次躲到我家房子的天棚上面。后来,妇女们想通了,开始放脚。年轻一点的,放开后,成了不大不小的“解放脚”,村人也叫它“扁地瓜脚”。像娘这样年纪的人想放也放不开了,就像爹说得那样:“油炸果子炸定了型,还能再还原成面?”
就这样,娘用“定型”的小脚走了近一个世纪。
七八岁时,她背着姥爷编的小筐,沿着赶驴人常走的山路捡驴粪。走上十里八里才捡满筐,背着回家,刚缠的脚又红又肿。10年、20年过去了,娘的小脚板越磨越硬,越走越快,负重力越来越强,到20里外的八陡村赶集,娘“嗵嗵嗵”地在前边走,几个男人都赶不上。我家有盘石磨,用它磨煎饼糊。这盘石磨大,推起来需两个人,爹又不摸磨棍,说推磨就头晕,所以磨煎饼糊的活差不多都是娘一个人来干。星期天回家,我和二姐抢着帮娘多推一些。但推磨大都需要早上早起来干,有时我们醒不了,娘也不忍心叫我们。等天亮了,我们起床了,娘已推完在刷磨了。一盘大石磨,上面再放一盆要磨的煎饼糊料,就靠一个近60岁老人的那双三寸小脚来用力转动,把一大盆煎饼糊磨完。那双小脚有多大负荷力,我这个学过物理的中学生是如何也计算不出来的。有一天,我问娘:
“娘,你推磨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娘说:“俺也没想啥。抱着磨棍使劲往前走,走一步不就少一步吗!”
娘说得平平淡淡,我听起来却觉得震撼人心。
如今,像娘这样的小脚老太太越来越少了。娘爬泰山,逛北京,她的小脚成为游人注目的一道“风景”。有的惊叹她的脚小得出奇,有的赞叹她的步子快得出奇,都愿跟他合影留念。我对娘的小脚也拍了不少照片,想留住这即将消失的“文物”,但我更想留住娘的小脚所走出的坚忍不拔的人生。
哪个女人不死三五个孩子
我堂弟的孩子阳阳住在南京,每次回来都和娘合影,这两张合影分别拍于1992年和2004年,拍完后一张合影20天,娘就走了。
我堂弟的孩子阳阳住在南京,每次回来都和娘合影,这两张合影分别拍于1992年和2004年,拍完后一张合影20天,娘就走了。
爹娘共生了八个孩子,活了四个,死了四个。
我的傻子哥哥是爹娘的第一个孩子。第二个是闺女,七八岁了,突然患了流鼻血的病,一块块的棉花套塞进鼻孔,就是止不住。听说山上一种菜叶能止血,娘挖回来,塞进姐姐的鼻孔里,血又从嘴里流出来。可怜巴巴的大姐抱着娘的腿哭:
“娘,找人给俺治治吧!”
娘吧嗒吧嗒直掉泪:“这山里,上哪儿找人治呀!”
没过几天,大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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