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俺娘_焦波【完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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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用瓢往外挖粮,手够不着了,倒扣的大瓮也慢慢变粗了,爹便让我下去挖,一瓢一瓢往外递。瓮里边弥漫着粮食霉变的气味,直呛嗓子眼儿。爹便找来一把大蒲扇往里扇几下风,这样气味好多了。我使劲地挖粮,想尽快干完,生怕又有一条长虫藏在瓮底。

  天亮前,才把这两瓮粮食挖出来,运到家里。白天,趁太阳好的时候,爹娘把大门关上,偷偷地在院子里晒。晚上,娘摸黑给周围邻居每家送了几斤。她没说是十几年前的贮存粮食,只说是从远方亲戚家借的,邻居们都说娘送来了救命粮。这两瓮救命粮,帮我家度过了灾荒。

  驴驮子上的故事(图)

  山里人跟山打交道。这条通往南山的小路,爹娘共同走过了70多年。(1997年)

  入社前我们家养着一头毛驴,用它推碾、拉磨,上山驮粪。爹说,年轻时,他赶过不少毛驴。那是在日本鬼子时期,兵荒马乱,没有人做寿棺、打家具,我们家的木匠铺子冷冷清清,爹便赶着毛驴做盐的买卖。

  从我家到太河集60里,要过九道河,驴驮子空着去,人可以骑在驴背上。但回来时,驴背、人肩都是满载。一头毛驴驮150斤到180斤盐,为了多赚点钱,赶驴人的肩上还要背上一个盛着三四十斤盐的布袋。有时爹能背50斤。遇到过河或走极险的山路,人还要先走过去,把肩上的盐袋放到路边,再回去牵驴过河或爬山。

  驴平常很温顺,但脾气暴躁起来,也难管教。若是公驴和母驴相遇,驴性子一上来,更难制伏。

  爹就遇上一回。那次过淄河,爹刚把盐袋放到河对岸的石头上,忽听“呜嘎呜嘎”的驴叫,回身一看,对岸拴在树上的大青驴,已挣断缰绳朝另一头驴跑去。我家的驴是公驴,爹知道另一头准是母驴,它俩相遇将有一场死去活来的“爱情”。爹急忙跑过去,想和牵母驴的人共同制伏这两头发情的毛驴。但无论如何拽缰绳,两头驴厮磨着脖颈就是不分开。爹和那人急了,拿起棍子去打驴屁股。也许“驴脾气”上来了,两头驴不但尥蹶子,还双双跑到河边的浅水里狂奔,结果,驴驮子上盛盐的布袋口开了,盐都撒到了河里,再也收不回来。至今爹谈起此事,还“驴脾气,驴脾气”地骂个不停。

  我所体会的驴脾气是温和的,我骑在驴背上的往事是美丽的。在我5岁那年的一天傍晚,我的双脚被开水烫伤,大姐在给我脱袜子的时候,把两脚的皮都带了下来。爹和几个叔叔让我躺到一个盛粮的大簸箩里,抬着送到8里外的医院包扎。医生嘱咐每隔三天换一次药。

  到换药时,我便不愿躺到簸箩里让人抬着去医院,而嚷着要骑毛驴去,并还要让五婶娘家的翠姐陪我去。爹不肯,我就哭闹,爹直骂我是“驴脾气”。他还是依了我,给驴上了鞍,上了驮。驴驮子的两个条篓我和翠姐一人占一个,娘骑在驴驮子中间,爹牵着驴缰绳,慢慢悠悠地往医院走。

  外甥女桂花(图)

  桂花十几岁就下地干活,这是1982年我拍她在山上采树叶的照片。

  桂花是我的外甥女,是大姐的女儿,今年38岁。她虽不在我家出生,却在我家生活了近30年。

  桂花出生在1968年12月,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年月。农村女孩儿取名晚,又加上当时给女孩起个英呀,花啊,兰啊的名字不时兴,弄不好给你扣个“四旧回潮”的帽子,所以桂花一岁多了还没个名字。有一天,村里的大喇叭里唱着革命历史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爹听到这首歌,灵机来了,对大姐说:“这个闺女,就叫桂花,有这首革命歌曲撑着,谁也不敢说咱复旧。”

  1970年代初,农村只抓革命,不促生产,人气有了灾荒,地里也就不打粮食了。每家一年分三四百斤粮食,掺糠加菜地吃,也只能凑合半年。由于长期营养不足,桂花患上了黄疸型肝炎,睡一宿觉,白床单就会变成黄色。桂花要住院,姐姐却拿不出一分钱。爹娘把桂花生病的消息告诉了我。当时我已工作,虽说每月工资只有25元5角,我还是从仅有的200多元积蓄里拿出了100元钱,桂花才住进了市传染病医院,记得我去医院看她时,桂花看见我进门,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只叫了我一声“二舅”,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我连忙搂住她,一边给她擦着泪,一边说:“桂花,不哭,二舅有钱给你治病,有钱养活你,等病好了,到俺家去住吧。姥爷和姥娘给你做好吃的东西。”

  就我这一句话,桂花还真拿着当个事儿。姐姐姐夫也同意。爹娘更不用说,他们说早就打算替大姐养个孩子了。桂花出院后就到了我家。记得桂花来的那天,穿了条露着棉花的蓝棉裤和一件盖不住肚脐眼的碎花破棉袄。

  20多年之后,当桂花的女儿晶晶也有当年桂花来我们家那么大的时候,桂花告诉我:

  “二舅,你猜当时我为啥来这儿住,我想住院用了你100块钱,家里肯定还不起,我来了,你就不好意思要了。再说我走了,也给家里省下点粮食。”一句话,说得我鼻子直发酸。

  桂花刚来我家时,有一段日子融入不了我们这个家庭。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懂事太早,太勤快。那时爹和娘也都上60了,懂事的桂花就开始帮干家务活了。娘摊煎饼了,桂花早已给她把柴火抱到煎饼炉子旁,要推磨了,桂花就赶快找磨棍,拿磨系套;每到吃饭时,她总是先让着老人吃,自己还不敢吃饱。我在外教学,每周回家一次,发现桂花总把自己当外人,觉得不对劲,便对她说:“桂花,你就是这家里人,别总是觉得自己是来走亲戚的。来就别打谱走了,长大了也别走了,咱永远是一家人。”爹娘也说:“你二舅说得对,俺没个孙女,就拿你当个孙女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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