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日每夜守候在爹的病床前,在静静的夜里,我仔细地端详着爹的脸,爹的面色红润,与病前相比,也没瘦削多少,如果没有插在鼻腔里的输氧、进食的管子的话,就跟平时睡熟了一模一样。我不断摸摸他那并不发烧但却滚烫滚烫的胸脯,爹的心脏还在有力地跳着。
爹的生命力是极强的,村里的老人都说他命大。在爹的身上有许多传奇的故事:
爷爷奶奶共生了11个孩子,11个孩子中,爹是老大。后边的弟弟妹妹两年出生一个,也基本上两年死一个。爹15岁时,流行瘟疫,他的弟弟妹妹一天中死了3个。患痨病的奶奶痛苦得昏过去3次,当木匠的爷爷打了三口小棺材。
爹很小就跟奶奶下地干活,八九岁就跟在爷爷屁股后边拿斧头、递凿子,11岁就开始拉大锯。艰难的生活,摔打得他结结实实像个木墩子。
一天,本家的一个老姑来我家玩,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在院子里玩的爹和两个弟弟,指着爹的两个白白净净的弟弟说:“甭看这俩长得好,我不喜欢。他俩都是来要账的。”说完拉过我爹,搂在怀里:“这一个我喜欢,用石头砸也砸不死。”她还真说着了,过了些时候,爹的两个弟弟相继死去。待到我娘嫁到我家时,奶奶还生了两个孩子,也都先后死了。爹共11个兄弟姊妹,就剩下他一个。
爹长大后,遇到过几次险情,都躲了过来。30岁那年夏天,他去东山里买木头,那里流行霍乱,和爹一块去的三个人,都得上了病,回来死了两个,唯独爹没事。还有一次,爹在外村做完木匠活,天已黑了,一人抄小路往家走,不小心一脚踩进路边的水井里,幸亏肩上的大锯横卡在井口上,爹手抓着结实的锯梁,才没掉进井底……至于他50多岁时的那次遇险就更悬乎了,一天,爹在坡里给生产队干活,休息时,到一个僻静的石堰下解手,刚蹲下一会儿,忽听得不远的采石场里有人喊:“放炮了!”他提上裤子就跑,没跑出两步远,炮就响了,一块碗大的石头落在了他刚解下的大便上。爹说,当时他的腿发软,出了一身冷汗。
爹年轻时一直没生过大病,73岁那年春天,得了黄疸型肝炎。他很害怕,说吃不上新麦子了,但经过治疗,恢复得很快。到了80来岁,反倒更精神了。除了耳聋眼花,腿脚不灵便外,心脑血管和各个脏器都没有什么大毛病。爹非常乐观,他常说:“肚里没病死不了人。”
如今爹患上了这可怕的脑溢血,难道他真的要走吗?我多么奢望他能闯过这一关,在一个早上,他会伴随着太阳醒来,还会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地对着我的镜头,让我给他照相呢。
爹住院后,娘在家里病得也不轻。在爹住院的第二天,我也把她接进了医院。娘住的病房和爹的病房只隔两个门,娘每天都问:“你爹说话了吗?你爹说话了吗?”我和姐姐都骗她说:“爹说话了,已好了,回家了。”
第六天早上,爹突然有点清醒了。我大声呼喊着:“爹,睁开眼看看我,我回来了。”
爹使劲睁眼,就是睁不开。
为测试一下他的神志,在一旁的我的同学王福国问爹:
“你儿叫啥名?”
“焦波。”爹几分吃力但很清楚地回答。
“他是干啥的?”
“摄影家。”
“给你照相了没有?”
说来也怪,给爹娘拍了30年照片,我却没有和爹单独照过相,如今爹已在弥留之际,这张照片能挽留住永远的遗憾吗!(2002年)
“给俺照了好多相。”
“他办展览了没有?”
“我和俺家里(老伴)上北京剪的彩。”
“你和老伴结婚多少年了?”
“(结婚时)她19,我17。”
“多少年了?”
停顿了有半分钟时间,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72年了。”
说完,又昏迷了。
娘在医院住了6天,肺气肿控制住了,但爹却不行了。为了让娘不受刺激,我和姐姐决定把她送到住在淄博市里的表姐(舅舅的女儿)家去躲一阵子。我对娘说:
“娘,这天还太冷,回家不行,你到俺表姐家住几天,天暖和了咱再回家好不好?”
“不去,哪儿我都不去!我就是回家!”娘很坚决。
“你这刚刚好了,回家后再犯病咋办?”我说。
“我死也死在家里。你爹说了,咱哪儿都不去了,还是在家里好。”娘把爹的话也搬出来了。
“你回去吧!你死了俺也不管你了!你又不听话。”二姐生气地对娘说。
娘不说话了。我们知道,她“同意”得很勉强。
我们搀扶着娘慢慢走出病房,下楼出院。下楼必须经过爹的病房,外甥女桂花搀着娘的胳膊,极力用身体挡着娘的视线,怕娘看到爹。娘缓缓地走着,路过爹的病房时,门半开着,爹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和进食管。此时,爹娘相距数步之遥。然而,相濡以沫72年的爹娘却没有相见,蹒跚前行的娘和弥留之中的爹不会想到这擦肩而过的永别啊。
这场面是残酷的。是我为保护娘的身体,没让她跟爹见最后一面的。我不知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我不知是否“导演”了一场悲剧。爹呀,娘呀,宽恕我吧!儿子只能这样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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