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在他生命里程的最后几年里,时不时地把"死亡"这两字挂在嘴上。像一棵大树戛然倒下,或者一个人躲在某一个山圪崂崂里悄悄地死去……其实,他最惧怕的就是死神的来临。
当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竟像孩子般地幻想着另一种奇迹的发生,甚至幼稚到一种自我欺骗的地步。就在他病逝之前,远村领我到西京医院去看他。路遥见我来了,非常高兴。他说:"谷溪,我现在能吃饭了,睡眠也好了。"我说:"是的,我看你的气色也确实比以前好多了!"
这是安慰的话,应酬的话,也可以说是相互蒙哄的话。我心中明白,他的病就从来没有好转过:在延安住院时,每天下午还可以到院子里散步,离开延安的时候,不能到院子里散步了,但是还可以自己到卫生间里去,现在,连卫生间也上不了啦,九娃知道,他的病就没见过好转。
每想起这些,就叫人痛心。
您是路遥的老乡、兄长和文友,您能否就您了解的路遥,作进一步的"解剖"和探讨呢?
我在前面说过:路遥是"陕北的光荣,时代的骄傲"。但是,严格地解剖路遥,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自卑心极强的人。自尊与自卑在他心灵的深处,同潜共存。在路遥的精神世界,还有一对非常尖锐的矛盾:路遥是一个参与意识极强的人,而自己的文学创作又迫使他别无选择地躲在甘泉县招待所,躲在铜川市王石洼煤矿的一间房子里,与"孙少平"、"田晓霞"们一起生活,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梦幻……
第5节:第一辑历程(4)
文学创作,是孤独的个人劳动。这种无法改变的孤独与他强烈的参与意识,使他陷身于一种无法解脱的痛苦。
我想,这些问题将会是研究路遥和路遥作品的学者们深入研究的重要问题。
这么强悍的一条陕北汉子,怎么又会自卑呢?我想,这与他的家庭出身,生存环境有很大关系。
由于家庭太穷,他不能像那些干部子弟那样吃喝玩乐。延川中学那时候的学生灶上有甲、乙、丙三种菜,路遥大概是连丙菜也吃不起的角色。
他的自尊与他的自卑,铸造了他孤傲内向的性格和愤世嫉俗的奋发精神。
路遥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塑造了高加林、刘巧珍、孙少平等许多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艺术形象。如果我们能够真切地走进路遥的精神世界,你会惊奇地发现,路遥比他所塑造的所有的艺术形象更生动、更精彩!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了友情、亲情的温馨。您能否从这个角度向我们展现一个更真实,更人性化的路遥呢?
这个问题的回答,也许会使你们失望。
路遥是一个"事业型"的人物。他为自己确定了一个很高的人生目标,他对这个目标的挚诚追求,几乎使他忽略了自己的亲情、友情中的许多事情。
路遥常常要朋友为他办许多事情,可是,自己却不大乐意为朋友办事。记得有一次,他的胞弟王天乐写了一首诗歌请他看。他说,谷溪看得好。
给业余作者看稿子,实在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我这一辈子,在这件事上就耗费了许多精力。这是路遥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他对文学艺术事业的追求,执著到懒于与人谈文学的地步。
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几年里,他几乎脱离了家庭,脱离了社会,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创作之中。他的养父病危,想见他一面,但路遥脱不开身;养父病逝了,他不能去料理后事,委托王天乐全权代表他去办理丧事……
路遥七岁时父亲把他从清涧王家堡送到延川郭家沟他的伯父家中。伯父母没有生养,他们把路遥视为亲生的儿子,宁愿自己不吃,也不能让路遥饿着;宁愿自己受冷,也要路遥有穿有戴;不管自己要承受多大的困难,也要供路遥进城上学……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伯父用老镢头在土地里刨出来的。可是,在他老人家病危的时候,路遥未能给他送上一碗水喝,在他老人家的黄土坟前,路遥未能焚烧一张纸钱……
作为儿子,应该说路遥没有行孝!
有一次路遥来延安,他的父亲领了好几个亲戚叫他办事。路遥的父亲对路遥说,在困难时期,某某给过咱家五升高粱,是咱家的救命恩人,现在他儿子有个什么事,你得给办了;某某是咱的什么亲戚,亲情关系可近哩,他们家有个什么问题,也要解决了……有要求调动工作的,有要解决户口的,还有打官司的,人们对路遥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许多要求。
所有的当事者对上述问题的提出和结果,始料未及:
路遥想不到给自己出难题的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路遥的父亲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连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满怀希望找路遥办事的人,更想不到:名声如此大的路遥,竟六亲不认,甚事也不办!
路遥对这一切突然"遭遇",束手无策。他跑到市场沟山上我住的窑洞里,漫无目标地发了一通牢骚。
有谁理解路遥的苦衷呢?
如果,路遥把该办的、不该办的事情都办了,路遥还是路遥么?
路遥在免职、失恋的痛苦中与您相识,路遥又在疾病的痛苦中与您告别。回顾这四十年的交往,您如何看待您与路遥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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