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躯体像燃烧过熊熊大火的树木,变得干枯而焦黑,一切生命的嫩枝叶似乎看不见了。
严重的哮喘使得他喉管里的出气像破风箱发出的声音一,让站在他面前人也压抑得出不
上气来。胸脯是完全塌陷下去;背却像老牛脊背一般曲折地隆起来。整个身子躬成了一个问
号。
这就是他吗?这就是那个令人敬仰羡慕的艺术家吗?
这就是他。此刻,他正蜷曲在西安陆军医院内科二楼一间普通病房里,时不时就喘成了
一一团。体重肯定已经不到一百斤了,从袖筒里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像麻杆一般纤
细。
探讨他的人看见他住在这么简陋狭窄的病房里,都先忍不住会想:这样一个有成就、有
影响的作家,又害着如此严重而危急的气管炎和肺心病,再不能得到条件更好的治疗环境
吗?
得不到了。病危的作家先后提出的一些小小的愿望,都遭到了傲慢的冷遇和粗暴的拒
绝。他甚至在中国西北这个最大城市里,一直连一间有取暖设备的住房都找不到,而在几年
前,周恩来总理就作了关怀这个人健康的指示,结果也全然未被某些人当成一回事。在这些
“官”的眼里,这个受人爱戴的艺术家充其量只是个“写书匠”,值得他们这样大的“人
物”关心吗?作家的病情眼看一天天恶化了,可他的医疗和生活一点也不能得到改善。有时
候,竟然得靠儿女们用架子车拉着他穿过车水人流的繁华闹市,才能到医院里去看病。
这个一生倔强的老头现在已经到了生命垂危之际,难道让他自己东跑西颠求人“走后
门”吗?
此刻,这个孤独的、病危的老年人,衰败的身体里包藏着一副坚硬的骨头,傲然地躺在
这间暖气不足的病房里。脚地上放着一个儿子自做的拳头大的电炉子。热一热饭菜,烤一烤
冻僵了的手。
在这里,他仍还是那身农民式的穿戴——正如讲究衣著的人把质地很差的布也要设法做
成毛髦服装一样,他把“的克良”也裁成了这种老百姓的式样。一双脚是很小的,甚比有些
女同志的脚还要小。头却是很大的,尤其是前额的宽阔在一般人中间是少见的。几道深刻的
皱镂刻在光光的脑门上,像海浪留在岩石上的痕主迷一样——谁知道那里面藏着多少生活风
暴的记录呢?
要是细心的人,就会观察到全右手的指头明显地弯曲了许多,像有什么痼疾似的带着不
能看见、只能感觉到的痉挛,松懈向外撇着——这分明是一只疲劳过度又不能得到良好休息
的手。一副金丝边的蚂昨腿眼镜,用绳子在光头的勺上挽结住,如同小市镇上常见的钟表修
匠一样逗人。只在上唇上那一撇鲁迅式的浓黑的髭须,才给人一种学和艺术家的风度。
不过,智慧的光芒就是在这张老农似的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它时刻都在那两片镜子
后面辉煌地闪耀着。这是一双无法描述的眼睛。就是在病痛的折磨中,仍然放射着光彩;尖
锐、精明,带着一丝审度和讽刺的意味。这双眼睛对任可出现在它面前的人和事物,一边观
察、分析、归纳,一边又同时在判断、抽象、结论——而所有这一切好象在一瞬间就都完成
了。
除过眼睛透露出内心的生机外,这个蜷曲在病榻上的人,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弱不禁
风的样子。第一次看见他的人,谁能象得来他曾多次穿越过战争的风暴,尔后在皇甫村的田
野里滚爬了十几个年头,继《种谷记》和《铜中铁壁》之后,又建造起像《创业史》这么宏
大的艺术之塔呢?人们更难想象,在文化革命中,他这副身板怎么能经受得住连续不断的游
街和“喷气式”的折磨?还有用说爱人被整死所造成的精神上的摧残了?
但这一切他挺过来了。他进行过巨大创造;也经受过巨大的创伤。他时不时被拉进医
院,随后又迈着有力的步伐着有力的步伐走到美好的或者险恶的生活中来。
现在,他又痛苦地蜷曲在他一生所讨厌的地方了。他自己感觉得来,这次的病情预兆着
不祥,生命的终结也许是指日可待了。在这样的时候,作为一艺术家,他是有理由为自己已
经创造出的东西骄傲的:在我们已有的文学基础上,他自己新建筑起来的艺术之塔似乎要比
他同时代任何人的建筑要宏大和独特一些。真的,在我国当代文学中,还没有一部书能像
《创业史》那样提供了十几个乃至几十个真实的、不和历史上和现实中已有的艺术典型相雷
同的典型。可以指责这部书中的这一点不足和那一点错误,但从总体上看,它是能够传世
的。在作家逝世一年后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代会上,周扬同志所作的那个检阅式的报告在谈到
建国以来长篇小说的成就时,公正地把《创业史》列到了首席地位。是的,在没有更辉煌的
巨著出现之前,眼下这部作品是应该占有那个位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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