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躺在陆军医院里的这个人,并不认为他的创造应该在生命结束之前的现在就停
止。不,这个坚强的共产党人和创作欲望强盛的艺术家,决不忙着就写他的“墓志铭”。他
用平静的声音幽默地向他的医生提出一个“建议”:“主上我再活几年吧。”这并不是为了
贪生,他紧接着前面的一句话,大动感情地呼喊:“好让我把创业史写完呀!”不难看出,
诗人最大的痛苦不只是在于自己的命,而在于他不能完成的事业!这是一个真正的悲剧。试
想:如果不是那十年的动乱和疯狂,搁置了他的创作,弄坏了他的身体,他的《创业史》按
原来的计划本来早已经完成了,而且作为一个成熟了的作家,如果他保持着原来的身体状
况,谁能想象他还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
尽管他忍不住痛苦地向医生求助,但他自己也明白的知道,他的《创业史》是写不完
了。尽管如此,这个党性极强的共产党人和具有使命感的艺术家,决不在他生命终止他自己
的创业历史。他知道,眼下,他自己的创业史和他所写的《创业史》,都还是不完全的史
诗。他同时也意识到,即就是《创业史》一书不能完成,作为他自己人生道路的创业史应该
是一部完整无缺的史诗。
不屈的叙事诗认正是抱着这个伟大的理想和坚定的信念,尽管重病缠身、危在旦夕,他
仍然在这间冷冰冰的病里,让自己衰败的身心燃烧起了熊熊的大火;他要让生命在最后的一
瞬间爆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彗星在黑暗中消失之前那样。
他伏在窗着那破旧的圆桌前,比以往更使劲的用蝇头小楷,连明昼夜地建造他未完工、
也完工不了的宏传建筑。蜡黄的脸上,亮晶晶的汗珠,一串一串地淌下来,枯瘦而颤索的手
指揩也揩不及。此刻,他就像一个笮于收麦季节的关中农夫一般和繁忙。他用越来越运用自
如的笔,在已经勾划过了的画布上,更出色的涂抹着五颜六色的农村生活;用灵巧熟练的艺
术雕刀再一次精雕那些已经令从惊叹的人物肖像。
原来的那一大群人物继续在蛤蟆滩、下堡村那一喧喧嚷嚷,翻天覆地;而梁生宝、郭振
山等人已经被作家引到了渭原县城——好腾出空子让二流子兵痞白占魁闹个事端吧!让梁大
借此到黄堡镇碰头耍赖吧!让冯有万发火吧!让高增福发愁吧!
让消息传到渭原县的三干会上吧!让郭振山畅快地笑吧!然后再看梁三所称作他的“伟
人”儿子怎样平息这场纠纷……
所有象色都被这个匠心高超、病入膏盲的“导演”拉到了另一幕大剧之中;观众在前几
幕剧中已经熟悉的人物在新一幕中陆续登场;而从没露过面的人物又耀夺目的相继出现……
他一边喘息着,一边赂口里喷着药剂,吞着药丸,一边统帅着《创业史》里各种阶级、
各种类型的人在他为他们铺设的“道路”上喧嚣地前进着。他把蛤蟆滩上所有的这些人都带
到这个病房里来了。他强迫这些人物进入他的心灵;而他也要固执地走进这些人的心灵中
去。他同时运用戏剧导演家的热情和外科医生式的冷静来对付这群不太听话的“熟人”(他
常称《创业史》里的那些人物为“熟人”)。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他后半辈子大部分时间都
是生活在这一群“熟”中间的。他能离开自己生活中的亲戚朋友,但永远也离不开他所创造
的这些人物,因为“所有这些人都是他的孩子,又都是戴着各种面具的他自己”(引号内为
卢那察尔斯基的话)。
在这些日子里,焦急地关心着作家健康的《延河》文学月刊社的编辑们,时不时听见他
被抬进了抢救室;可他的《创业史》第二部的手稿还是一章又一章不断头的送到编辑部来
了;字里行间,犹闻他一片喘息之声!这就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创造的迹——啊!我们这些
体格健壮的人又能做出些什么呢?
现在请来看看吧,他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况中创造着这些奇迹的——
在这个不到十个平方米的空间里,现在到处摆着维持和抢救生命的医疗器械:立在床头
角里的大氧气瓶,像一颗小型导弹一般矗立;床下是一个汽车轮胎,里面装的也是氧气。
那破旧圆桌靠墙的一边,放着中国青年出版社送的夏杂的雾化喷药器;而在他自己的手
里,还一刻不停的拿着一个带嘴的橡皮囊,过不了几分钟,就要像给自行车打气一般,往中
里喷着止喘的雾剂。各种输氧和输液的皮管子,从这里那里交着伸到他的鼻孔里或者胳膊
上”有些管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下身。在这个用皮管子把他和各处众多的器械联接在一起的
房间里,他本为简直就像一部仪器的主体部分。他就牵引着这些“绳索”生活着,工作着。
累了的时候,就蜷曲到床上,或者靠在家里拿来的那把靠背上有个窟窿的破圈破圈椅里。病
情危急时,双目紧闭,喘成一团,脸立刻变得像荞麦皮一般黑青,常常动不动就被护士们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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