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文学史_胡适【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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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曰:“今日斩头穴胸,何知程李!”

  这种记载所以流传二千年,至今还有人爱读,正因为当日史家肯老实描写人物的精神口气,写的有声有色,带有小说风味。《史记》的《魏其武其侯传》,《汉书》的《外戚传》都是这样的。后世文人不明此理,只觉得这几篇文章好,而不知道他们的好处并不在古色古香,乃在他们的白话化呵。

  《汉书》的《外戚传》(卷九十七下)里有司隶解光奏弹赵飞燕姊妹的长文,其中引有审问宫婢宦官的口供,可算是当日的白话。我们引其中关于中宫史曹宫的一案的供词如下:

  元延元年中(西历前一二),官语房(宫婢道房)曰,“陛下幸宫。”

  后数月,晓(曹宫之母曹晓)入殿中,见宫腹大,问宫,宫曰,“御幸有身”。其十月中,宫乳(产也)掖庭牛官令舍。有婢六人。中黄门田客持诏记,盛绿绨方底,封御史中丞印,予武(掖庭狱籍武)曰:“取牛官令舍妇人新产儿,婢六人,尽置暴室狱。毋问儿男女[及]谁儿也。”

  武迎置狱。宫曰:“善藏我儿胞(胞衣);丞知是何等儿也?”

  后三日,客(田客)持诏记与武,问“儿死未?手书对牍背。”武即书对:“儿见在,未死。”

  有顷,客出曰:“上与昭仪(赵飞燕之妹)大怒,奈何不杀?”

  式叩头啼曰:“不杀儿,自知当死,杀之亦死。”即因客奏封事曰:“陛下未有继嗣。子无贵贱。惟留意。”

  奏入,客复持诏记予武曰:“今夜漏上五刻,持儿与舜(黄门王舜)会东交掖门。”武因问客:“陛下得武书,意何如?”曰:“憆也”。

  武以儿付舜。舜受诏,内(纳)儿殿中,为择乳母,告善养儿,且有赏,毋令漏泄。舜择弃(宫婢张弃)为乳母。时儿生八九日。

  后三日,客复持诏记,封如前,予武。中有封小绿箧,记曰:“告武以箧中物予狱中妇人。武自临饮之(临饮是监视她吃药)”。

  武发箧,中有裹药二枚赫蹄(薄小纸叫做赫蹄)。书曰:“告伟能努力饮此药,不可复入。汝自知之。”

  伟能即宫。宫读书已,曰,“果也欲姊弟擅天下!我儿,男也,额上有壮发,类孝元皇帝。今儿安在,危杀之矣!奈何令长信(太后居长信宫)得闻之?”

  宫饮药死。后宫婢六人……自缪死。武皆奏状。

  弃所养儿,十一日,宫长李南以诏书取儿去,不知所置。

  这是证人的口供,大概是当日的白话,或近于当日的白话。

  汉宣帝时,有个专做古董文学的西蜀文人王褒,是皇帝的一个清客。他年轻在蜀时,却也曾做过白话的文学。他有一篇《僮约》,是一张买奴券,是一篇很滑稽的白话文学。这一篇文字很可以使我们知道当日长江上流的白话是什么样子,所以我们抄在下面(此篇有各种本子,最好是《续古文苑》本,故我依此本)。

  蜀郡王子渊以事到湔,止寡妇杨惠舍。惠有夫时奴,名便了。子渊倩奴行酤酒,便了拽大杖上夫冢巅曰,“大夫买便了时,但要守家,不要为他人男子酤酒。”子渊大怒曰,“奴宁欲卖耶?”惠曰,“奴大忤人,人无欲者。”子渊即决买券云云。奴复曰,“欲使皆上券;不上券,便了不能为也。”子渊曰,“诺。”

  这是《僮约》的序,可以表示当时的白话散文。下文是《僮约》,即是王褒同便了订的买奴的条件:

  神爵三年(西历前五九)正月十五日,资中男子王子渊从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买亡夫时户下髯奴便了,决贾万五千。奴当从百役使,不得有二言:晨起早扫,食了洗涤;居当穿臼缚帚,裁盂凿斗……织履作粗,黏雀张乌,结网捕鱼,缴雁弹凫,登山射鹿,入水捕龟……舍中有客,提壶行酤,汲水作涤杯整桉,园中拔蒜,断苏切脯……已而盖藏,关门塞窦;喂猪纵犬,勿与邻里争斗。奴但当饭豆饮水,不得嗜酒。欲饮美酒,唯得染唇渍口,不得倾盂覆斗。不得辰出夜入,交关伴偶。舍后有树,当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湔……往来都洛,当为妇女求脂泽,贩于小市,归都担枲;转出旁蹉,牵犬贩鹅,武都买茶,杨氏担荷(杨氏,池名,出荷)……持斧入山,断裁辕;若有余残,当作俎儿木屐彘盘……日暮欲归,当送干薪两三束……奴老力索,种莞织席;事讫休息,当舂一石。夜半无事,浣衣当白……奴不得有奸私,事事当关白。奴不听教,当笞一百。

  读券文适讫,词穷诈索,仡仡叩头,两手自搏,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审如王大夫言,不如早归黄土陌,丘蚓钻额。早知当尔,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恶。”

  这虽是有韵之文,却很可使我们知道当日民间说的话是什么样子。我们因此可以知道《孤儿行》等民歌确可以代表当日的白话韵文,又可以知道《史记》《汉书》的记载里有许多话和民间的白话很相接近。

  王褒在蜀时,还肯做这种“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的白话文学。后来他被益州刺史举荐到长安,宣帝叫他做个“待诏”的清客。《汉书·王褒传》记此事,最可以使我们明白那班文学待诏们过的生活:

  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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