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孔子的话)。’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娱悦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讽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卷六十四下)
原来辞赋只不过是比倡优博弈高一等的玩意儿!皇帝养这班清客,叫他们专做这种文学的玩意儿,“以此娱悦耳目”。文学成了少数清客阶级的专门玩意儿,目的只图被皇帝“第其高下,以差赐帛”,所以离开平民生活越远,所以渐渐僵化了,变死了。这种僵化,先起于歌颂辞赋,后来才侵入应用的散文里。风气既成了之后,那班清客学士们一摇笔便是陈言烂调子,赶也赶不开;譬如八股先生做了一世的八股时文,你请他写张卖驴券,或写封家信,他也只能抓耳摇头,哼他的仁在堂调子!(路德有仁在堂八股文,为近世最风行的时文大家)
试举汉代的应用散文作例。汉初的诏令都是很朴实的,例如那最有名的汉文帝遗诏(西历前一五七):
朕闻之: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当今之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
且朕既不德,无以佐百姓,今崩,又使重服久临(临是到场举哀),以罹寒暑之数;哀人父子,伤长老之志;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谓天下何……
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无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绖带无过三寸,无布车及兵器。无发民哭临宫殿中……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释服。
他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此类从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汉书》卷四)
这是很近于白话的。直到昭宣之间,诏令还是这样的。如昭帝始元二年(西历前八五)诏:
往年灾害多,今年蚕麦伤。所赈贷种食,勿收责,毋令民出今年田租。(《汉书》卷七)
又元凤二年(西历前七九)诏:
朕闵百姓未赡,前年减漕三百万石,颇省乘舆马及苑马以补边郡三辅传马。其令郡国毋敛今年马口钱。三辅“太常郡”,得以叔粟(豆粟)当赋。(同上)
这竟是说话了。
用浮华的辞藻来作应用的散文,这似乎是起于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书》与《封禅遗札》。这种狗监的文人做了皇帝的清客,又做了大官,总得要打起官腔,做起人家不懂的古文,才算是架子十足。《封禅札》说的更是荒诞无根的妖言,若写作朴实的散文,便不成话了;所以不能不用一种假古董的文体来掩饰那浅薄昏乱的内容。《封禅札》中的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焱逝,迩陿游原,阔泳末,首恶郁没,暗昧昭晰,昆虫闿怿,回首面内,便成了两千年来做“虚辞滥说”的绝好模范,绝好法门。
后来王莽一派人有意“托古改制”,想借古人的招牌来做一点社会政治的改革,所以处处模仿古代,连应用的文字也变成假古董了。如始建国元年(西历纪元九年)王莽策群司诏云:
岁星司肃,东岳太师典致时雨;青炜登平,考景以晷。荧惑司悊,南岳太傅典致时奥;赤炜颂平,考声以律。太白司艾,西岳国师典致时阳;白炜象平,考量以铨。辰星司谋,北岳国将典致时寒;玄炜和平,考星以漏……
又地皇元年(西二〇年)下书曰:
乃壬午晡时有烈风雷雨发屋折木之变,予甚弁焉,予甚栗焉,予甚恐焉。伏念一旬,迷乃解矣……
又同年下书曰:
深惟吉昌莫良于今年。予乃卜波水之北,郎池之南,惟玉食。予又卜金水之南,明堂之西,亦惟玉食。予将亲筑焉。
这种假古董的恶劣散文也在后代发生了不小的恶影响。应用的散文从汉初的朴素说话变到这种恶劣的假古董,可谓遭一大劫。
到了一世纪下半,出了一个伟大的思想家王充(生于西二七,死年约在西一〇〇)。他不但是一个第一流的哲学家,他在文学史上也该占一个地位。他恨一班俗人趋附权势,忘恩负义,故作了《讥俗节义》十二篇。他又哀怜人君不懂政治的原理,故作了一部《政务》。他又恨当时的“伪书俗文多不实诚”,“虚妄之言胜真美”,故作了一部《论衡》。不幸他的《讥俗节义》与《政务》都失传了,只剩下一部《论衡》。《论衡》的末篇是他自己的传记,叫做《自纪篇》。从这《自纪篇》里我们知道他的《讥俗节义》是用白话做的。他说:
闲居作《讥俗节义》十二篇,冀俗人观书再自觉,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
“集以俗言”大概就是“杂以俗言”,不全是白话,不过夹杂着一些俗话罢了。《讥俗》之书虽不可见了,但我们可以推想那部书和《论衡》的文体大致相同。何以见得呢?因为王充曾说当时有人批评他道:
《讥俗》之书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为分别之文。《论衡》之书何为复然?
这可见《讥俗》与《论衡》文体相同,又可见《论衡》在当时是一种近于通俗语言的浅文。
王充是主张通俗文学的第一人。他自己说:
《论衡》者,论之平也。
“论衡”只是一种公平评判的论文,他又说:
52书库推荐浏览: 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