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天怒,
捣炼五色石,
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
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
走向日中放老鸦,
月里栽桂养虾蟆。
天公发怒化龙蛇。
此龙此蛇得死病,
神农合药救死命。
天怪神农党龙蛇,
罚神农为牛头,
今载元气车。
不知车中有毒药,
药杀元气天不觉。
尔来天地不神圣,
日月之光无正定。
不知元气元不死,
忽闻空中唤马异……
这真是上天下地瞎嚼蛆了。其中又有一段云:
白玉璞里斫出相思心。
黄金矿里铸出相思泪。
忽闻空中崩崖倒谷声,
绝胜明珠千万斛买得西施南威一双婢。
此婢娇饶恼杀人,
凝脂为肤翡翠裙,
唯解画眉朱点唇。
自从获得君,
敲金
玉凌浮云,
却返顾一双婢子何足云!
又一段云:
青云欲开白日没,
天眼不见此奇骨。
此骨纵横奇又奇,
千岁万岁枯松枝,
半折半残压山谷,
盘根蹙节成蛟螭。
忽雷霹雳卒风暴雨撼不动,
欲动不动,千变万化总是鳞皴皮。
此奇怪物不可欺!
韩愈说他这首诗:
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辞惊众谤不已。
可见这种诗在当时确是一种惊动流俗的“怪辞”,确有开风气的功效。
我说这种诗体是从民间的佛曲鼓词出来的。这固然是我的猜测,却也有点根据。卢仝有《感古》四首,其第四首咏朱买臣的故事,简直是一篇唱本故事:
君莫以富贵轻忽他年少,
听我暂话会稽朱太守。
正受冻饿时,
索得人家贵傲妇。
读书书史未润身,
负薪辛苦胝生肘。
谓言琴与瑟,
糟糠结长久。
不分杀人羽翮成,
临临冲天妇嫌丑。
(原文阙一句)
其奈太守一朝振羽仪,
乡关昼行衣锦衣。
哀哉旧妇何眉目,
新婿随行向天哭!
寸心金石徒尔为,
杯水庭沙空自覆。
乃知愚妇人,
妒忌阴毒心,
唯救眼底事,
不思日月深。
等闲取羞死,
岂如甘布衾?
这首诗通篇说一个故事,并且在开篇两句指出这个故事的命意与标题。“听我暂话会稽朱太守”。这便是后来无数说书唱本的开篇公式。这不可以帮助证明卢仝的诗同当时俗文学的关系吗?
卢仝只是一个大胆尝试的白话诗人,爱说怪话,爱做怪诗。他有《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云: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学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喫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这是打油诗。打油诗也是白话诗的一个重要来源(看上文)。左思《娇女》,陶潜《责子》,都是嘲戏之作,其初不过脱口而出,发泄一时忍不住的诙谐风趣;后来却成了白话诗的一个来源。卢仝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抱孙,小的叫添丁。他有《寄男抱孙》诗,又有《示添丁》诗,都是白话诙谐诗:
寄男抱孙
别来三得书,书道违离久。书处甚粗杀,且喜见汝手。殷十七又报,汝文颇新有……《尚书)当毕功,《礼记》速须剖。喽啰儿读书,何异摧枯朽?寻义低作声,便可养年寿。莫学村学生,粗气强叫吼。下学偷功夫,新宅锄藜莠……引水灌竹中,蒲池种莲藕。捞漉蛙脚,莫遣生科斗。竹林吾最惜,新笋好看守……两手莫破拳(“破拳”似即是今之猜拳),一吻莫饮酒。莫学捕鸠鸽,莫学打鸡狗。小时无大伤,习性防已后。顽发苦恼人,汝母必不受。任汝恼弟妹,任汝恼姨舅:姨舅非吾亲,弟妹多老丑。(据此句,“弟妹”似不是抱孙的弟和妹。若是他的弟和妹,丑还可说,怎么会老?)莫引添丁郎,泪子作面垢。莫引添丁郎,赫赤日里走。添丁郎小小,别吾来久久,脯脯不得吃,兄兄莫捻搜。他日吾归来,家人若弹纠,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
此诗显出王褒《僮约》与左思《娇女》的影响不少。
示添丁
春风苦不仁,呼逐马蹄行人家。惭愧瘴气却怜我,入我憔悴骨中为生涯。数日不食强强行,何忍索我抱看满树花?不知四体正困惫,泥人啼哭声呀呀。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父怜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嗟。宿舂连晓不成米,日高始进一碗茶。气力龙钟头欲白,凭仗添丁莫恼爷。
卢仝的白话诗还有好几首,我且举几首作例,在这些诗里都可以看出诙谐的风趣同白话诗的密切关系。
赠金鹅山人沈师鲁
金鹅山中客,来到扬州市。买药床头一破颜,撇然便有上天意……光不外照刃不磨,回避人间恶富贵……示我插血不死方,赏我风格不肥腻。肉眼不试天上书,小儒安敢窥奥秘。昆仑路临西北天,三山后浮不着地,君到头来忆我时,金简为吾镌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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