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主子早不要它了,还紧抓着树皮不放。这不放是有道理的,只有“死壳”不放,才能让
“新身”得以脱离,好整以暇地从旧衣服里慢慢钻出来,连每次个脚趾头都完好无缺地
“脱”出来。再站在旧壳上休息,把翅膀晾干。
现在订了。我赶快把玻璃盒子打开,将它拿出来,旧皮轻如无物地飘落,手上“四肢无
力”的是新生的螳螂。我真想知道,在无物可抓的情况下,它是怎么脱身的?
这就如同摘手套,你总得一手抓着另一只手的手套尖,才脱得下来。而今这螳螂的旧皮
既然不能先站稳在树枝上,难道是用不断甩动的方式,把旧皮摔掉的吗?
我注意检查它的六只脚,除了前面两只大钳子,还有一小部分没脱干净,其余四只脚确
实有三只半已经脱出来了。稍稍拉了拉那没脱干净的半只脚,一层薄皮便掉下来。只是它必
定经过了一翻挣扎,脚虽然全出来,后面两条腿,和中间的大腿,却都折伤了。
更麻烦的是翅膀,书上说螳螂在“脱身”之后,都会改为“头朝上,屁股朝下”的方式
站着,使原先团在一起的翅膀能像花瓣一样舒展开,又说这是最神奇的一刻,可是现在它没
能挂在枝梢,让体液流入翅膀,更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清风把那潮湿的翅膀吹干,而是委在
地面,趴在盒子的一角。怪不得那翅膀看来像几片脏脏的抹布,抒成一团。
照心理学,童年过的无助与恐惧,可以再用游戏的方式表演一遍,且在表演当中把原来
无助的情势逆转,就能克服心底潜藏的恐惧。
我现在也要为它作这样的治疗。
首行旬折断的三肢,得趁着外骨胳还没定型,先为它矫治。这小东西当然不能绑绷带、
打石膏,我找来了胶条,把那折成九十度角的细腿拉直,并固定在胶条里。我常为不小心弄
断的花做这种事,而今“园艺家”改行当“兽医”,道理应该是一样的。
接着找来一根细线,把它由胸部绑起来,再挂到昙花树枝上。这样做也有道理,想想,
它的六肢折伤了三肢,前面两只大钳子,又刚用小镊子,一点一点把旧壳剥下来,当然不可
能站立,更甭提攀爬了。而它的翅膀若不挂起来“利用地心啄力”,就无法伸展;刚矫正的
腿若强迫站立,更不可能复健。
当然只好用挂的。
接着是使时光倒流,为了怕它着凉,我用毛笔蘸水,把“那团”翅膀弄湿,再抚平,希
望像是回到刚裉出旧壳的时间,站在枝头伸展双翼。
哦!其实不能称为双翼,如同晴蜒,它是四支翅膀的。两支绿褐色的在身体第二截的背
上,另两支褐红色的在第三截,也就是所谓“腹”的背面,当它敛翅的时候,绿的应该盖在
红的上面。所以整只螳螂就看来是绿褐色的了。
我也作了退一步打算,如果翅膀能展得开,固然好。若果还是没办法,与其让它拖着这
么一大团,不如动手术切掉。螳螂本来就不需要飞,飞多半是为逃跑,既然已经成为我的盒
中物,未来半生自可以在盒子里称王,每天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又何需翅膀?
至于那些折伤的脚,如果胶条有效,大概不致残障。要是已经伤筋断骨,无法复健,恐
怕我只好狠心地把它处死。
这也不是狠心,而是仁心。与其让它饿死,或放到外面,让它的仇家蚂蚁们咬死,不如
来个痛快的。如同马,伤了脚,既然是只马,却不能跑,不如射杀。请不要觉得我残酷,螳
螂毕竟不是人,残障的人还能思考,哈佛的那位写《时间简史》,还休掉他老婆,另结新欢
的史蒂芬·霍金(Stephen W.Hawking),不就是严重的残障吗?据说还被认为是爱因斯坦
之后最伟大的科学家呢!
但这螳螂能思想吗?不能思想、又不能猎杀的螳螂,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突然想起
项羽,很能杀,却不能思想。其实他也非不能思想,而是思想时多了几分仁慈。猎杀的人有
了仁慈,就如同妓女在做生意时有一“快感”,反而是最可怕而下贱的事。
我告诉自己,既然养它,是为了看它杀、欣赏它杀,让它用杀来娱乐我,它不能杀,我
就该杀它。
如同许多历史上的“明主”,我不能有仁慈。
复健
九月一日
一起床,就冲去看它,原以为应该已经自己爬上树干、恢复神威的杀手,居然还一动不
动地吊在空中。倒是昨天卷屈成一团的翅膀,已经变得又平又直。挂在身体后面,好像披了
一件绿斗篷。
是不是死了?我吹了它一下。立刻四脚摆动起来。只是动归动,就是没办法抓住身边的
树枝,逆光看去,被绳子挂着挣扎的一个躯体,好像西部电影里看到的吊刑。也想到墨索里
尼和他情妇被倒吊起来,任群众吐口水的画面。
英雄最伟大的结束是死在战场上,其次是寿终正寝在任上,再其次是退休之后好好地死
去,最糟糕的莫过于死在敌人的刑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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