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也要赞美一声:架子还是不差。
为了避免重蹈昨天夹死蚂蚁的覆辙,我决定用手拿着喂。这蠢斯的后脚特长,壮得像是
可以烤来吃。我就紧紧抓住这两条大腿,把螽斯的肚子往它嘴前递。我知道这里是最容易咬
破,也最没有武力的地方。
这螽斯果然凶悍,嘴巴里吐出黑黑的水,八成是有毒的。幸亏我很小心地同时抓住它的
腿和翅膀,使它既不能弹跳,又无法翻身。像是一位江湖好汉,被架上了脚镣手铐,只剩下
一张能动的嘴。于是一边骂、一边被千刀万剐,声音愈骂愈小,血流愈来愈多。
也想到被腰斩的金对叹,年轻时读他选批的《杜诗》,批到(漫兴九首)“谁谓朝来不
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时,说“岂知天地同事,尚有不可说者!”又说“朝骑白马的少
年,半夜突然死了。”当他批这些句子的时候,岂会想到自己后来的“腰斩”?
这小小的螽斯正接受腰斩的酷刑,肚子被几口就咬破了,流出黑黑的血水,还有一小
颗、一小颗,如黄瓜子的卵,我相信那是它的卵,《诗经》上读过“螽斯羽,说说兮;宜尔
子孙,振振兮。”又说相传它一次可以生九十九子,怪不得这肚子里有不少卵。
多产的动物常常多亡,正因为它容易死,所以得多生孩子,也正因为它孩子多,所以虽
然被杀,却能千年万代留到现在。许多昆虫,像蛾子,甚至能根据环境,来决定生产时重质
还是重量。如此说来,杀几只蠢斯,果我螳螂之腹,也就不是什么罪过,何况螽斯是害虫,
杀害虫更是应该。
眼看着,肚子吃光了,开始吃胸部。螽斯的前腿却还不断地挣扎,使螳螂十分不方便。
想用钳子挡,钳子举不起来,只好不断摇头,躲避孟斯的脚。我想,我应该用剪刀把螽斯的
脚剪掉,免得抓伤我的螳螂。反正已经死定了,如同被腰斩去下半身,而上半身被移到热桐
油板上的金圣叹。是活着,仍能啄口气,写下几个“惨”字;却已经是死的,是死了的假
活,也是活着的既死。
如此说来,又何必挣扎呢?
对,我是残酷,抓紧你的腿,使你不能跟螳螂决一死战。但你也要谅解,正因为我的宠
臣是无能的,很可能敌不过你,所以我不得不先修理你。毕竟它是我的人哪!
这不公平?笑话,世上有多少公平的竞争?斗牛公平吗?先扎上几个带钩的矛,让那牛
流血,美其名说为激起牛的怒气,骨子里是消耗它的体力。战争又公平吗?八国联军,八个
国家用坚船利炮,对拿大刀的义和团,公不公平?
公平是由胜利者说的,对胜者不公平也是公平;对败者,公平也是不公平。牌在谁手
里,就由谁发牌,照谁的牌理出牌,甚至照他规定的输牌。这就是公平!
我可怜的螳螂,在忍耐饥渴八天之后,终于幸福地拥有了吃的权利。该多么感谢我这幕
后的黑手啊!将你摧残,再教你如何去摧残,且帮助你,拉胳臂、拉腿。
快上啊!
第四章 杀手的伤残与再造
手术
九月六日
今天一早我就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我要为螳螂动手术。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昨夜看它吃东西的样子。那两只钳子虽然直直地伸着,
但是看得出,它极力想抓。我可以看到在那钳子之中,有一震动。如同双手被铐着的犯人,
拼命想挣脱,而有的颤抖。尤其是当它的钳子碰到我抓着螽斯的手指时,我简直有一种触电
的感觉。
这件事证明,它的钳子没死,只是因为某种外力,使它不能动。这“外力”据我猜,是
没有蜕干净的皮。
记得前几天脱皮的时候,它半只手臂都挂着一层薄薄的皮,还是我帮它剥下来的,只是
我剥了“上臂”,没有注意到“钳子”的位置,必定因为那些地方的皮没能脱净,里面却长
了新皮。于是旧皮变成一层硬壳,使它无法移动。
或许这就是昆虫“蜕变”的悲哀,如同人类“生产”的悲哀。一边向着新生,一边要脱
离母体。脱不掉、只脱出一半,或耽搁得久了些,就造成脑性麻痹或死亡。如果我们细细观
察,一定会发现不知有多少昆虫,因为“蜕变”的不顺利而死亡。而螳螂从小到大,最少要
脱四次皮,每次都是一次新生,也是一次临死,又不知有多少被这样淘汰了。
记得刚进师大美术系的时候,有位教授说“你们这些自以为是天才,又千挑万选进来的
学生,其实真正后来能成为艺术家的,只是极少数。毕业没多久,就一个个向现实低头了。
就算不低头,一年两年三年,年年面对生活,也面对自己;面对吃饭,也面对理想。到后
来,十个有九个半,都放弃了。”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当时没人同意,现在大家用事实证明了他的话,我们一班三十多
人,现在还当纯画家的,大概不到三个,这也是一种蜕变的悲哀。蜕不出来,就死了,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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