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死了。蜕一半出来,也是死了。理想死了、热情死了,空空地伸着画笔,像那螳螂伸着
空空的手臂,有挣扎,没行动。
除非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为他打通任督二脉,或当头棒喝,使他开悟。
现在,我要使它开悟。
首先我检视了它脱下的那层皮。这皮被我好好保存在骨董柜里,如同我收藏女儿掉下的
乳齿,小心地保管着。等将来我的牙齿老掉了,也放在一块,于是一个小盒子里有新生汰
旧,也有老去凋零。如果串成一串,老黄牙配小白牙,多有意思!
我留它的皮,是为研究,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我用镊子,一片片组合,如同航空失事
之后,鉴定专家把残片一点一点地拼起来。现在我可以确定,它钳子上的皮确实没脱净。
问题是,旧皮如果还留在上面,一定有个痕迹。如同透明胶条,有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
“头”,必须用指甲慢慢刮,才能感觉那头在什么地方。
我试着从不同角度看它的手臂和钳子,没有任何痕迹,看来非常光滑。我猜一定是在关
节的位置,钳子以上的上臂,都干净了;钳子关节以下,全被旧壳覆盖着,因为“断口”是
在关节位置,所以看不清。
看不清,没关系。我找来显微镜,这是我十多年前为儿子买的,最高到一千五百倍。物
镜上写着5。”0.1,10。”0.25,45。”0.65,和100。”1.25。我先找来15X的“目
镜”,放在顶上,再把下面的“物镜”转到最低倍的5。”0.1然后放一大片塑胶玻璃到
“载物台”上,并调好反光镜。
“病人”被抬了出来,用白色的卫生纸包住下半身,只露出头和两只钳子。很神妙,这
家伙居然乖乖地让我包,而且一动也不动,好像知道我要为它诊治了。生物常有一种特别的
感动。像马,会乖乖让人为它钉上“马蹄铁”;狗会乖乖洗澡打针。连我以前养的猫,平常
凶悍极了,甚至会攻击人,但是当它生病的时候,只是拿出笼子,对它说“进去!带你去看
病。”它就乖乖地走了进去。
这螳螂想必也懂。于是原本以为要大费周章的事,现在很轻松地解决了。把它放上显微
镜的平台,再用胶条固定一只手臂,我开始调整焦距。
它的钳子是半透明的,使下面的光能透上来,没两下就看到了。再用“微调”,上下扭
一扭,焦距就落在不一样的“深度”,看到上面一层皮的“断口”。
“太棒了!”我跳了起来,向担任手术助理的女儿报靠大好的消息:“如我所料,是钳
子上的皮没脱掉。”
下一步当然是动手术了,这是真正的“显微手术”,我找来了几样工具一10SE27Cr眼
科专用的小镊子、Paragon的十号手术刀和10SEHRCr的尖头小剪刀。这些东西都是我平时
用来解剖小鸟和花草用的。这是第一次用来对付昆虫,而且不是解剖,是解救。
“解剖”与“解救”是一体的两面,“解剖”是为研究,以便未来解救。解救不成功的
病人,又常要作病理解剖。所以有些将要绝种,而在保育之列的生物,别人不能抓,研究人
员却能抓,甚至不但抓,而且杀。道理很简单。这杀,是为了拯救,杀少数可以拯救多数。
记得我有一次在校园折了一大枝樱花,别系的教授看到了,过来骂我。我说我是艺术系的教
授,那教授立刻道歉,还为我开脱地说:“那当然!那当然!请尽量摘,会凋的花能成为不
凋的艺术品,多好啊!”
多好啊!问题是什么叫做专家?什么又叫救赎?什么人有权杀?他能杀多少?这世间可
有个规定?于是然希特勒可以为所谓建立美好的未来世界,而杀犹太人;日本人可以杀中国
人;三K党可以杀有色人。他们都有道理,为了世世代代亿亿兆兆子孙的幸福,而一时杀几
千万人,算什么?
战争就像用刀在桌上割纸,既要把纸切开,当然可能伤到桌面。战争的目的是为和平,
在这求和平的过程中,流弹杀几百万人,算什么?在为大多数守法的顺民谋幸福时,误杀几
个人,又算什么?在“杀一儆百”,图民众叫好的情况下,把一个从来不曾犯案,只因为赌
博欠了钱,而临时起意,在忠孝东路上抢了钱的水电工,就以最快速度判死刑,且拍出五花
大绑,吃“用筷子插着的卤蛋”的电视同画面,又是多么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事?
现在我的屠刀就要散发恩泽了,把那些不义的铲除一净。在显微镜的帮助下,我用刀锋
轻轻刮,像刮掉一层蜡似的,将那旧皮刮掉。
新皮与旧皮几乎已经长在一起了,我相信这是因为当脱皮的阶段完成,它身体里的筋肉
就会开始膨胀,且胀大许多。(否则,它也不必脱皮。)新皮先是软的,有如一层薄膜,一
边膨胀,一边风化变硬,所以现在新新旧旧全挤到了一处。
但是以我的功夫,应该没问题。如同刻图章,不敢用力刻,总可以一点一点刮。我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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