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小义,雪大耻,名垂后世。”又说当伍子胥落难在长江边的时候,甚至在路上乞食,但
是他没有一刻忘怀杀父之仇。真是“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司马迁写的真是伍子胥吗?只怕他也写了自己吧!“一个人为了雪耻复仇和名垂后世,
可以不顾义气,而且被赞美为大丈夫。”这种观念对中国读书人造成多大的影响?司马迁在
被阉割的仇恨中,苟活下来,为什么?是为留得一口气,借着历史人物,发抒他的怨气。
但我的派蒂为什么要舍弃她一生的英雄形象,只求留得这口气呢?
母爱
二月一日
今天我决定带派蒂四处逛逛。
许多老人家都爱旅游,一方面因为子女大了,不再需要照顾,老人有了自由;一方面因
为日子不多了,钱留着也没什么用,可以大胆地支配;一方面因为人生不能空来这么一道,
趁着能走,就多走走,让自己的生命更充实。此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老人家希望旧地重
游,唤起一些年轻时美好的回忆。
过去的六年间,我曾经两次带着八十多岁的老母,回到北平和台北的老家。我们走访了
每个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听她怀念过去的好玩伴,也听她抱怨那些年轻时曾欺负她的亲戚。
我常想,在她眼里的北海、颐和园、紫禁城或王府井大街,一定跟我看到的不同。好比
台北新公园,虽然还在那儿,许多建筑也未拆建,但是在我眼里就与年轻人不一样。那是记
忆中的,只有我自己能够发出会心的笑,或幽幽的伤怀。
把派蒂由粉红色盒子里拿出来,托在掌心,先去每扇窗子往外看了看,又去每个房间绕
了一圈。直到今天,她将死,才发觉连海边都带她去看过了,却没带她看看家里的每个地
方。当然或许有一天,我将死,也才会惊觉,游了大半个世界,却连家旁边的许多小巷子,
都不会走过。
外面的雪还没解冻,只是地上陷出一个个小坑。因为大地的温度并不平均,有些地方热
些,有些地方冷些,有的雪下面是小草,有的下面是土地。那雪地融化的速度也就不一样。
看看派蒂,又看看外面的雪,使我想起电影“野性的呼唤”。大概是二十年前的老片了吧!
但我一直记得那只忠义的野狼,为了保护主人,与其他的野狼拼斗。
在人的眼里,它是一只忠狗。在狼的眼里,它可能是叛徒。为了跟在人的身边,能得到
好的庇护、好的食物,而背叛自己的族群。
也使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中日大战回忆录”节目。有一位抗日英雄,指着照片里的一个
人,说“这是日本人,后来投降,加入了‘我们’这边,他机枪射得很准,打死不少日本鬼
子。”
从我们的角度,这日本人是个“明是非”的义人。从日本人的角度呢?(打倒鬼
子!!)
一只鹰可以被训练来抓鹰;一只狗,可以被训练来抓狗;一只螳螂,可以被训练来抓螳
螂。
不!我应该说螳螂例外,它们天生就是孤独者,无法忍受身边有任何其他螳螂的存在。
即使身边睡的是丈夫、是爱侣,也要杀掉。
只是,我把派蒂放在窗台上,看她扒着窗棂往外看。我想,如果现在居然还有一只没冻
死的螳螂,看到屋子里的她,和她后面的我。那只螳螂会怎么想?它会不会说:“一只从小
被人圈养的螳螂,杀的技术再好,活的日子再长,也算不得是一只螳螂。”
我把派蒂从窗口移开,相信那外面已不是她认识的故乡。她的故乡变了色,真正的故乡
已经是我的书房。
托着她,走到电视机前面,看了看“肥皂剧”。又把她放到我岳父和女儿合作拼制的
“美国国会大厦”模型上。让它在“大厦”的圆顶上站稳,再为她拍了两张照片。
多像一个观光客啊!又多像“魔斯拉”,大闹美国首府,攻入美国国会的电影画面。如
果派蒂和大厦的比例是这样,真要吓死人了!不是比一只八十吨重的SAUROPODOMORPHA恐龙
还巨大吗?怪不得美国人说螳螂是“花园里的恐龙”。
突然想到女儿有几只恐龙的小玩具,恰好跟派蒂一样大,也就叫女儿找来,把派蒂放在
玩具旁边拍照。派蒂居然还对准其中一只绿色的,狠狠出了一钳。
女儿又介绍派蒂去看她的模型商店,还坚持派蒂进入她的Bistr'o餐馆当“客人”。我
问她为什么?
“因为派蒂爱吃牛排,我这家餐馆专卖牛排,派蒂会开心。”女儿很认真地说。
最后,我把派蒂带到“花窗”前面。这是屋里最有春意的地方。因为朝南,上面又有玻
璃屋顶,四季的阳光都能照进来。里面的植物也就搞得糊里糊涂,失去了四季。譬如一棵昙
花,明明应该在夏秋绽放,现在却发了花苞,而且眼看就要开了。
我把派蒂放在昙花叶子上,她很快便掉了下来。因为叶子太光滑,派蒂原本会分泌黏液
的脚趾,又被蟋蟀咬断,所以无法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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