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望山背着背囊走进自家的门,他爸现在的一家刚吃完饭。父亲悠闲地坐椅子上在剔牙,见莫望山进屋,叫了他,他没站起来。"回来啦。"仿佛莫望山是刚出门去打酱油回来。那位在厨房洗碗的阿姨闻声,立即让那个什么边都不站的妹妹给莫望山端来一杯白开水。
"是回来看看,还是长住?"父亲若无其事地问。
"打算回城。"莫望山肚子很饿,但他这时还顾不得肚子。"哟!家里可没地方住啊!"
莫望山端着水杯,傻着两眼看父亲,他不相信这会是他爸说的话。成千上万的人一起下的乡,人家父亲倾家荡产想尽一切办法,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关系,把儿女都弄回了城。早回城的房子都分到了,有的还当了官。他自己儿女的事不管,只顾谋划自己的日子,喜新厌旧,抛弃了妈,又弄了个年轻的。把人家的女儿当亲的养,自己的骨肉倒推出去就不管了。在农村苦不苦?为啥在农村找对象?为啥跟华芝兰结婚?日子过得怎么样?还想不想回城?从来没问过一句。有了机会,他先让自己的妹妹莫妩媛回城,当父亲的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最后的机会,他不商量事情怎么办,开就说没地方住。他可以不计较那阿姨的态度,也可以不管那位既不同爸又不同妈的妹妹的感受,也体会到自己妹妹和妹夫的难处,可你是爸,我是你亲生的儿子,是在农村苦了十五年的儿子,我还是这个家里的一个成员,这里的财产有我的一份!住哪里是个实际问题,可这个问题比我回城,比我离婚还重要吗?莫望山受不了了。
"你还没有宣布我不是你的儿子!这房子有我的一份!"莫望山忍无可忍,手里的杯子和话一块儿落到地上,他转身冲出了自己的这个老家。
莫望山的心里好痛,离开衙前村时,他没法让莫岚停止哭喊;华芝兰在离婚过程中,超乎寻常地平静,让他很不安;回来见母亲寄人篱下,蒙受屈辱,叫他抬不起头;婚离了,知青办是不是就能批准他回城,还是个谜。三十四岁的人了,他却成了没人管的孤儿。他心里的烦,心里的苦,没有一个人理解,也没有一个人来安慰。
莫望山忍着眼泪冲出门,他好像听到父亲追出门吼他,问他要上哪去!他心里更酸,眼泪止不住涌出,他不去抹它,任它在脸上流淌,两脚坚定地朝前走,他没回头看身后的一切。其实追出门的不光他爸,还有那个阿姨和那个既不同爸也不同妈的妹妹,还有他的妹妹和妹夫石小刚。
火发了,想收也收不回来。
莫望山在一家小面馆里吃了碗阳春面。莫望山很饿,但吃得很慢。他一边吃一边打算,指望不了天,指望不了地,一切还是靠自己。吃了面,喘口气,他直接上了知青办。
当莫望山看到那个院子的大门时,心里不免紧张起来。这里他并不陌生,当年下乡时,他们就是在这里办的手续。后来他又来过三次,三次的印象让他终生难忘。第一次他领着妹妹莫妩媛走进这里,没有一点准备,只是想碰碰运气摸摸底,当时已有三分之一的知青以"特困"、"疾病"等种种理由回了城。
接待他们兄妹的是位中年男子,态度还算和蔼。"你们有什么特殊情况?"
"我们爸妈离婚了。"
"离婚算啥特殊?爸妈离婚的多着呢!特困是指特殊困难!""我和妹妹两个都在乡下。"
"家里再没有兄弟姐妹了?""姐姐出嫁了。"
"还是啊,家里不是还有子女嘛!"
"出嫁了,不在父母身边,我们两个应该可以先回来一个吧?""现在的政策是特困户和重病可照顾。两个下乡算啥特困呢?人家三个四个的都有呢!"
莫妩嫒在背后拽莫望山的衣服,莫望山捏住妹妹的手。"我爸没有人照顾。"
"你爸多大年纪?"
"五十三。""干什么?""教师。"
"有什么病吗?""病?气管炎。""五十来岁的教师,正当年。气管炎算什么病?就算有点小毛小病不是还有你姐嘛!""姐姐不在家住。""不在家住也在城里啊,也不能算身边没有人啊,回去吧,好好干,广阔天地嘛,好好干,同样是有前途的。"
莫妩媛用一根食指抠莫望山的手心,她一直躲在哥哥的身后,没说一句话。
第二次是莫望山独自一个人来的,当时都说一家有两个下乡的,可以照顾先回来一个。吃一堑,长一智,莫望山比第一次长了些心眼。再上知青办,莫望山就没有空着手,他提着两瓶"五粮液"先上了那位接待过他的中年人的家,此人已经升了办公室副主任。副主任态度还是和蔼的,没有摆副主任的架子。他说是有这个精神,但原则还是先照顾困难户。莫望山比原来聪明了,他说妹妹在学大寨的工地上摔坏了腰。副主任问有没有医院的证明。莫望山说没有带。副主任就告诉他,医院证明是一定要带的。莫望山就千恩万谢地把酒留下告辞。副主任很实在,说知青不容易,酒还是带回去。莫望山就更实在,说这不是礼,是朋友见面的意思。莫望山求了同学,同学求了他爸,同学他爸再求了同事,莫望山才给妹妹弄到了一张腰椎错位后遗症的证明。妹妹就顺利回了城。
第三次是华芝兰拖着他来的。那位副主任已经当了主任,他亲自接待了他们夫妻俩。莫望山当然更不能空着手去见主任,他没带烟,也没背酒,他给他带了一些田七、天麻,说是土特产。主任没有客气,说土特产他收。整个会见莫望山没有说一句话,他没话可说,华芝兰成了他的代言人。主任说事情有些麻烦,已经在当地结了婚,又有了孩子。现行政策是孩子的户口随低不随高,父母双方哪一方是农业户口就随哪一方。即使父亲回了城,妻子和孩子还得扔在农村,等于拆散了这个家庭。这样做反会在农村群众中造成不良影响,客观上加剧了城乡、工农之间的矛盾,也制造了党和群众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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