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黑衣长者来看望庄周,还带来一袭黑衣,请庄周试穿。他对庄周说,老子曾经说过:“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黑色就是道的象征,因此,老子的信徒们都喜穿玄衣,在老子祠内,这已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庄周对此表示惊讶,他说:“只要有了道心,无往而非道,即使不穿衣服也是得道之人;如果没有道心,物皆非道,即使穿着黑色衣服,也是枉然。”长者闻言也不再坚持,但又要求庄周给众隐者做一次关于老子之道的演讲,庄周说:“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只要大家能够做到心之虚静,道就会永在你心中。”
黑衣长者本来还想请庄周在此长住下去,与众隐者共同切磋学问,一听这话,便没有提及。他暗想,这位无视孔子的狂妄之士对一切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他不象是一位纯正的老子信徒。什么“真人”、“非人”、“心之虚静”,与我们所理解的老子学说相差太远了。老子之道,是治国用兵之木,是为人处世之方,如果完全进入了“心之虚静”,还要这些方术干什么?
庄周觉察到了长者的心思,对他说:“我让您失望了,长者。我无意于做某一个学派的传人,更不想利用古圣先贤的名声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我是一个无所欲求的人。我喜欢老子,只是喜欢而已,并不想穿上那件黑衣做一个老子的信徒。我来参拜老子的故居,不过是为了了却一桩心事,并不想久住此地。你看那些龙,他们在水能游,离地能飞,无可无不可,是多么潇洒。此地只是我漫游的一个驿站而已,我马上就要动身了。”
黑衣长者愧怍之下连声挽留,但庄周去意已定,微笑不语。背了行囊,出了屋门,到马厩牵了自己的枣红马,准备上路了。
黑衣长者跟在他身后问道:“先生准备去哪儿?”
庄周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朝南方走去,也许有一天,我能够找到一块可让我久住的地方,也许找不到。”
说完跨上马,对黑衣长者抱抱拳,沐浴着早晨的阳光,施施然朝南而去。
黑衣长者望着那远去的散淡背影,嗒然若失。
二
楚国的北方一带,本来是陈国与蔡国的国土,陈、蔡小国寡民,砧上鱼肉,楚国兴盛起来之后,很快将其一一蚕灭,陈蔡遗民不堪黍离之悲,经常发动一些小规模的武装暴乱,都被楚国军队镇压下去,后来楚国与中原各国的多次战争也以这一带为战场。在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中,无辜的百姓惨遭涂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庄周一路行来,看得最多的一种东西就是遍地的骷髅。
那些横七竖八的骷髅,上面都没有肉了,不知是因为年长日久、风吹日晒而消失了,还是飞禽走兽们啄啃所致,那白花花的骨头在旷野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扎眼。有的骷髅是一个完整的人的形状,有的则或缺一条腿,或少一只臂,还有很多,没有头颅。庄周揣想:这些缺腿少臂的人在死之前,也许受过刑罚,曾经是一个残废,而那些没有脑袋的人很可能死于战争,不管是平民还是士卒,一样可以被敌人拿去领功邀赏。当时各国的刑罚是十分严酷的,就连偷窃一钩之金都是杀头之罪,因为在路上捡起别人遗失的东西而被砍去腿臂的人更是多得不可胜数。
乌鸦在尸骨之间飞来飞去,希望发现一具带腐肉的尸骨,然而乌鸦如愿者少,失望者多。骷髅们的油水早就被榨干吃尽了。它们散乱地分布在荒郊野外,或仰卧,或俯卧,或侧卧,还有的一个枕着另一个的大腿,好象一群劳累不堪的苦役们躺在地上睡觉。最可怕的是有些骷髅因为太阳曝晒,筋缩节曲,坐在地上,两臂前伸,好象在向过路行人乞求援助,拉他一把,让他站立起来。
骷髅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肉了,但是,他们那痛苦不堪的表情却直接表现在骨头上。他们的眼窝大而深,就象活人在特别悲伤时圆睁双目的一种神态。他们的牙齿突露在外,或张口,或咬牙,都显出一副凄怨、痛苦的样子。庄子想,人在最后的一刻肯定不愿抛舍生命,离开人世,因此,骷髅们的这种表情就是他们临死时绝望心情的写照。
人为什么要死呢?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会变成一具白花花的骷髅呢?当然,每一个人都会死的,这是一条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规律。有生就有死,就象有高就有下,有美就有丑一样,万物都是相对而成的。但是,有许多人的死并不是自然死亡,而是人为地造成的。战争、刑法、饥馑是造成人们死亡的最主要的原因。那些公侯们为了扩展自己的领地,不惜百姓的生命,发动旷日持久的战争,动不动就斩首数万,尸骨遍野,流血漂杵。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他们制订出严酷的法令,对那些在生计所迫下铤而走险的“盗”们严加制裁,其实那些公侯们才是真正的大盗。例如当今的田氏齐国还不是田成子盗窃了姜氏齐国而成的吗?田齐凭借自己的势力,称霸东方,大国不敢诛,小国不敢非,谁也不能把它怎么样。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田成子不仅杀死了齐君,窃据了齐国,而且盗窃了齐国原来实行的“仁义”之法,继续用这种冠冕堂皇的“仁义”来为自己的盗窃行为辩护。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庄周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公侯们争得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流淌着百姓的鲜血,公侯们富丽堂皇的广宫大厦下积满了百姓的冤魂。将天下骷髅堆集在一起,就是一座山一样高大的宫殿。百姓的生命就是如此卑贱渺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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