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战国初期,楚国已发展成一个泱泱大国。它以江汉流域为中心,西逼巴、蜀,北进中原,东侵海滨,南濒五岭,事实上已对中原各国构成了明显的威胁。它北与韩、魏相角逐,退少而进多;西北与强秦相抗衡,干戈玉帛不断;东北面,它的车骑屡屡出没于齐鲁之野。国势壮大,疆场传捷,大大提高了楚国在周王室与各诸侯之间的政治地位。在风云变幻的战国时代,楚国已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发言者和参与者了;诸侯会盟,天子郊祀,楚国亦远非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了。
楚国虽然是个大国了,但是楚地的文化风物,楚人的日常生活,对于中原人来说仍然是个谜:一方面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另一方面则仍含着粗鄙的主观印象,华夏嫡传素来蔑视“蠢尔蛮荆”,当然是造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而关山遥迢、交通不便,兼之战火连绵、烽烟不断,则是夷夏不通的客观原因。
庄周幼时听村中父老乡亲们谈及楚蛮,总是用一种鄙夷不屑的口气,但言语间又明明流露出欣羡向往的神情。给小庄周的印象就是一处仙境般的地方住着一群赤身裸体的蛮子,说蒙邑人不懂的话,干蒙邑人不干的活儿,后来在私塾里,章老先生讲到楚国,也象村人那样表现出自相矛盾的态度:讲到楚人废止礼仪,不遵教化,根泽不正而妄图觊觎周鼎,章老先生每每摇首蹙眉,深恶痛绝;倘偶尔说起楚之山水之灵秀、物产之丰饶、人民之勤谨,章老先生则又津津于口,言辞闪烁,神色间大有憬然神往的样子。庄周对此颇觉讶怪。他是一个天性好奇,善忤常情常理的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和思想的成熟,凡事都逐渐形成了与众不同的看法。当时虽然宋国很少有人亲自到过楚国,对楚国的一些说法多半来自道听途说,失真之处颇多,但庄周还是从片言只语中得到了关于楚地楚民的一部分感性认识。政治与战争,是他所厌恶和不感兴趣的,因而他对楚国的崛起,如同秦国的扩张,都看作自然的政治历史事件,没有必要加以过多的关注;然而楚地,尤其是沅湘之间特异的风物民情、山水胜景,却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是不是真有一种名叫凤的异鸟?龙舟是什么样子?究竟有没有茹毛饮血的蛮民?楚人的巫术是怎么回事?种种疑问,凭藉有限的、真假莫辩的传说,即使庄周的想象力非常强吧,仍然得不到明确的答案,越是想象不出吧,他越是不自禁地去想。想得多了,对楚国的憧憬就在他心里扎了根。不知何时起,一个强烈的愿望产生了,他要亲自到楚国去看一看。
对于庄周来说,仅仅是那些粗略的传说,就已经为他勾勒出了一幅亲切而诱人的图画。他在这幅画面中发现了与自己的志趣性情相一致的,合乎人性的,天然朴素的新鲜生活,这种生活与他正置身其中的生活迥然不同。他现在的生活,浸润着虚伪的仁义理想,被礼治的说教重重枷锁着,沉重,阴暗,不堪忍受,他早想弃之而去,追寻一种适意任性、忘我天真的生活。而楚地的生活,正是这样一个范本。当他勉强忍受那些圣训的聒噪时,他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走出蒙邑,离开宋国,漂泊江湖,浪迹天涯,而首先要去的,当然是楚国。
他在楚国北方盘桓了一些时日,并没有找到新的生活。这里因原是中原诸国的领土,所以举凡地方上的礼节法度和百姓的吃穿用度、婚丧嫁娶等风俗习惯,都保留了中原旧习。人们虽然身在楚国,但念念不忘周室周礼,语言行为每以圣人之言相约束,对南方的楚族人心存根深蒂固的轻蔑。这与他在宋国时所熟悉的情况几乎没什么两样。他决定继续南下,深入沅湘之间,切切实实地体验一番。
往南走,水路多了起来,长脚程的陆路反倒少了。庄周牵马乘舟,渐感不适。不得已,他在一个名叫鄢城的地方卖了枣红马。枣红马是老渔父送与他的,老渔父是他难以忘怀的师长朋友,而马与他厮伴数月,也有了很深的感情。卖了它,庄周既难过,又歉疚,隐隐地想起老渔父,不知老人家现在如何。
山村水郭之间,异国风情一点点向庄周显露出来。楚国之殷,殷于山水;楚国之灵,亦灵于山水。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楚国的风神气质就蕴涵在变化无穷、绚烂多姿的自然胜景中。庄周每天向着触眼皆新的风光进发,心中始终充满克制不住的激动。一路上走走停停,或一棹而百里疾,或数日萦留于一地;经过了无数村落城邑,阅识了无数森林湖泊;见到了真正的楚人,听惯了陌生的楚语,交了一些楚人朋友,知道了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故事。春暖花开时节,他来到了洞庭南部的沅湘一带。
沅湘之间,池泽遍布,溪流如织,林木茂盛,花草鲜灼,到处洋溢着热烈的生机。这个地区土地广大,人烟稀少,零零星星的村落点缀在闪光的河汊之间,人们多以捕鱼、打猎、耕种、织布为生,各自营谋,很少互相往来。山川秀丽,物产丰富,只要勤苦劳动就可以丰衣足食,因此这里的百姓们显得乐观开朗、精神饱满。山青水秀,养育了热情奔放、想象奇特、能歌善舞的楚地子民。不论是田夫野老、织妇村姑,还是荒陬蛮民,都能即事而歌,即兴而舞,天真烂漫,无拘无束。阡陌间,水泊上,不时可听到宛转清亮的歌声;村落里,旷野上,不时可看到狂欢喧闹的场面。楚人的不遵教化、行止无端,庄周亲眼看到了;楚人的粗俗无礼、率尔任性,庄周亲自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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