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先生,怎么才能做到游心于无人之野呢?”
“我来到鲁国之前,曾经去过南方的越国。越国有一个地方,名为建德。那个地方的百姓朴实而忠厚,少私而寡欲。他们知道劳作,却不知道储藏;知道施予,而不知道求得别人的报答。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道德,不知道什么才合乎礼仪,随心所欲,率性而行,在我们中原人看来,好象是粗蛮之民。他们喜欢活着,却也不害怕死亡,他们的葬礼上有歌有舞,不象我们中原人那么繁琐虚伪。人们互相团结,互相友爱,就象一群鱼在江湖中游玩,互不干涉,互不冲突。大王,如果到了那里,你的忧患就会完全消除。”
“可是,越国那么遥远而且道路艰难,不知要翻过多少江山啊!我如果抛弃了鲁国,就不会有人为我提供舟车之便了,我怎么才能到达建德呢?”
“您丢掉作君王时傲慢的架子,自食其力,就自然会搞到舟车。”
“遥远的道路上荒无人烟,我在这宫女宦官无数的宫殿里生活惯了,无人陪伴,我难挨旅途的寂寞,况且,我从哪儿搞到口粮呢?”
“减少费用,去掉过分的欲望,即使没有储备的口粮也不怕。大王,您想一想,当您放下鲁国这副沉重的担子,轻松地乘上一叶扁舟,独自一人涉于江而浮于海,面对浩瀚无际、愈往无穷的大自然,心情是多么的畅快啊!您再回头看看到岸边来送行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您看到那些回到世网之中的可怜的人们,心中会泛起一股自豪的情绪。您一天一天地远离庸俗的人间,您的心情也会一天比一天快活,您就象那天上的神仙一样,为所欲为,毫无拘束。”
庄周在为鲁侯描绘这幅动人的蓝图的时候,他自己也好象又回到了楚越之地,与蛮民们一起载歌载舞。他说得眉色飞舞,得意忘形,似乎那神仙般的生活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浅薄而自私的鲁侯,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下还有如此奇妙的地方。他尽量展开自己想象的翅膀,但是,总是想象不出建德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觉得庄周所讲的这些,就象是在天窗上挂了一篮子牛肉,只能闻到香喷喷的味道,但是无法吃到口里。但是,庄周讲的其中一点是完全正确的,他的忧患确实是因为鲁国而得的。但是,让他放弃鲁国而去那虚无飘渺的建德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他无法想象:离开鲁国他将怎么生活。于是,鲁侯对庄周说:
“先生,您讲的这些,确实很美妙。但是,我们鲁国是礼仪之邦,孔子曾经说过:‘鸟兽不可与同群’,我宁肯住在鲁国,也不愿到野蛮的越国去。”
“大王,您如果要继续穿上鲁国这块招徕灾祸的皮衣,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您既然说到了孔子,我就再给您讲一个孔子的故事。”
“什么故事?”
“孔子是大家公认的圣人,但是孔子并不是一个完全拘泥于礼仪的人,他的思想到了晚年也有巨大的变化。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到了陈蔡之间,被一群反对他的人包围住了,整整七天七夜没有开火做饭,可怜的孔子与他的学生们只啃了一点又干又冷的干粮度日。
“当地有一个贤者,名叫大公任,他看孔子实在太可怜了,就去慰问孔子。他对面目槁枯、行将就木的孔子说:‘你快要死了吧?’孔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看样子是快要死了。’大公任又说:‘你害怕死吗?’孔子点了点头,说:‘当然害怕死。’大公任说:‘你既然害怕死亡,为什么还要偏偏往死路上跑呢?我来告诉你绝处逢生、化凶为吉的方法吧!’
“‘东海之上,有一种鸟,其名为惫怠。这种鸟看起来行动迟缓,好象没什么能耐,群飞群栖,从不单独行动。前进的时候没有哪一个跑在最前面引人注目。吃东西时,从来不互相争抢,连一点残渣都要平均分配。因此,它们的行列从来不乱。外人也无法侵害他们。合乎规矩,能派用场的木头,最先被人砍伐;井里的水如果味道甜美,汲水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这口井也就最先干枯。
“‘孔丘啊孔丘,你的所作所为,破坏了老百姓的单纯而朴实的品性,让他们去追求象日月那样遥远的仁义礼智。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讨得君王的宠幸,追求功名。你若能象那惫怠之鸟一样,抛弃自我意识,和光同在,与众为一,就会从这绝境中求得一条生路。’
“孔子一听,十分高兴,他枯槁的面颊突然红润起来,呆滞的目光也灵活了一些,口中大叫:‘善哉!善哉!’他辞退了所有的弟子与朋友,逃到一片大泽之中以钓鱼为生。他穿着粗布衣服,吃着橡实栗子。他与鸟兽生活在一起,鸟兽对他也很亲切,从来不发生冲突。”
鲁侯听完,疑惑地问道:“先生,您这是在胡编乱造吧!我们鲁国所有的儒士都是孔门弟子,他们收集了孔子的所有言行。关于孔子的生平,我是非常熟悉的,从来没有听谁说过孔子有这么一段轶事。”
庄周不禁笑起来:“大王,世上之人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世上之事,本无所谓真,也无所谓假,无中生有,假便是真。你难道能断定鲁国儒生们口口相传的那些孔子言论都是真的吗?”
“先生,如此说来,你承认是以假乱真喽?”
“大王,孔子既然是你心中的圣人,我也就寄托于孔子之言行,这样,您才能相信。言归正传。您要消除心中的忧患与烦恼,唯一彻底的办法就是抛弃你的这张招人眼红的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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