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有点后悔了。他不应该在庄周面前失态。庄周的为人他又不是不知道,视天下如弹丸,视官位如粪土。但是,多年来积压在胸中的悲愤,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却怎么也抑止不住地要发泄出来。
“我当年就对你说过,到头来,你除了两鬓霜白,什么也不会得到的。”庄周继续戳他的痛处。
“可是,我毕竟给魏国的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啊!”惠施又恢复了他好辩的本性。
“你做的那些好事,比起魏王与魏国大大小小的官吏们所做的坏事来,曾不如九牛之一毛!”庄周也来劲儿了。
“虽然是九牛之一毛,但是,好事总是好事嘛!”惠施不服气的争辩。
“你做的好事,不仅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反而有害于大道。”庄周也不让步。
“你也别太过分了,怎么能说有害于大道呢?”惠施甚至有些生气了,不满地问。
庄周却心平气和地说:“你对百姓做一点好事,就象在大火之中泼了一盆水,不但不能救火,反而使火势更旺。”
“请言其详。”
“天下之士就是因为有象你这样的人,才相信有清官存在,相信有开明的政治存在。于是,他们讲仁义、讲礼乐、讲兼爱、讲尚贤,而忘记了绝大多数的官吏是贪得无厌的,忘记了所有的帝王都是残暴无情的。这样以来,纷纷扰扰的天下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争辩了半天,还是道不同不相谋啊!”
“事实已经证明,你斗不过那些人,你不得不认输。”庄周笑道。
“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与他们斗到底!”惠施激昂地说着,好象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位被谗逐出的亡命之徒了。刚才哭丧着脸向庄周倾诉不幸的惠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庄周一看惠施如此激动、如此亢奋,便知道他并没有真正从梦中醒来,他还在追求着那些幼稚的幻想。不幸的打击不但没有使他看清现实,反而使他对自己的理想更加执著了。
“可悲!可悲!”庄周在心中暗暗地自语。
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要让他太悲伤了。庄周了解惠施,他认准了的事很难改变,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又是一个十分重感情的人,很难从悲愤之中摆脱出来。
于是,庄周对惠施说:
“到家中再谈吧!”说着便收拾鱼竿。
惠施也过来给庄周帮忙,他提起庄周盛鱼的瓦盆,掂了一下,挺沉的,便招呼站在一旁的门客来抬。
庄周走过去,制止了他们,笑着对惠施说:
“惠兄,要不了这么多鱼。”
他捞出五条较大的鱼放在草地上,然后端起瓦盆,连水带鱼全部泼进了泽中。蒙泽的水面上哗啦哗啦溅起了不少涟漪,那些鱼儿飞快地钻入了水底,跑得无影无踪了。
惠施不解地看着庄周:“这……”
庄周微笑着说:“够今天晚上吃的就行了,何必多求?”
聪明的惠施马上就领会了庄周的用意,原来他是在开导我啊!老朋友毕竟是老朋友,争辩的时候互不相让,但是,内心深处还是在为我着想,想方设法让我减轻一些思想负担。
惠施感激地说:
“庄兄真是用心良苦啊!”
“用口舌说服不了你,也就只能如此了。”
“我真是惭愧。象你这样穷居山野,尚能抛弃多余之鱼,而我身为卿大夫,却不忘旧日之功。真是惭愧!惭愧!”说着,将五条大鱼放入了瓦盆之中,提起来,与庄周一起回村而来。
来到庄周的家门口,惠施站住了。他刚才已经进去了一次,看见庄周家中只有三间茅屋,而且到处堆放着葛草、葛麻,还有织好的屦,实在无法容纳他这十多人的队伍。但是,他又极想与庄周聊上几天,舍不得就这样匆忙地离去。于是,他对众门客说:
“你们先回睢阳去吧,十日之后,再来接我。”
众门客便驾起马车,离开村庄,返回睢阳去了。
进得屋来,惠施指着葛屦对庄周说:“生意不错吧!”
庄周答道:“尚能维持温饱。”
惠施开玩笑道:“你这个人也真有意思。当年写信让我保荐你当漆园吏,虽然说是迫于生计,我总以为你走上了正路。没想到你当了几年又扔下不干了。这倒好,做起葛屦生意来了。真是变化无常啊!”
庄周一边洗鱼,一边说:
“善变不是坏事,而是好事。顺应时势,趋时而动,才是圣人之智。孔子就是善变的。”
“孔子如何善变?”
“孔子活了六十岁,自从他懂事以来,他每年的思想都在变化。始而是者,卒而非之;始而非者,卒而是之。谁能说上他的思想究竟是什么?”
“孔子善于思考,总是针对当时的政治情况而提出相对的策略,与你的变化不同。”
“孔子到晚年的时候完全抛弃了这一套,而过着任其性命之情的生活,只不过他的这些言行没有被记载下来。”
“那你如何知之?”
“知之于不知。”
惠施笑着摇了摇头,说:“你啊,总是改不了杜撰故事的毛病。”
言谈之间,鱼已经炖好了。蔺且打葛草也刚刚回到家中。
庄周互相介绍之后,风趣地说:
“蔺且,你还欠惠相爷五十两银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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