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也已起床,她对蔺且说:
“你的师傅,可真是天下第一的怪人。半夜里从梦中醒来,要写文章,却只写了三个字就伏案而睡了。”
庄周被颜玉的说话声惊醒了。他抬起头,指着“应帝王”三字对蔺且说:
“这是第七篇的题目。”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怎么又要加一篇什么帝王的文章!”
蔺且似乎有些不快。
于是,庄周将昨晚的梦,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蔺且。然后说:
“吹不散乌云,就见不了明媚的阳光;搬不开石头,就走不了平坦的大路。帝王是乌云,帝王是石头。我们虽然痛恨他,但是,他却是道术之大敌。”
“可是,您却要写‘应帝王’,而不是‘灭帝王’。”
“这正是我文章的高妙所在。我所谓应为帝王者,却是无帝王。”
于是,蔺且便出门干活去了,庄周提笔写道:
齧缺向王倪问帝王之术,四问而四不知。齧缺高兴地跳了起来,跑来告诉蒲衣子。
蒲衣子说:“你今天才知道王倪的品性吗?我来告诉你帝王之术。”
有虞氏这样的帝王,不如泰氏这样的帝王。有虞氏虽然不发动战争,天下一片安定,但是,他还用仁义礼智来教育人,表面上看起来让人们过着人的生活,实际上,仁义礼智束缚了人的天性,因此,那时的人,都是非人。
泰氏,他睡觉的时候安然无梦,他醒来的时候无知无欲。百姓呼之为牛,他点头答应,百姓呼之为马,他点头答应。他率性任真,品德高尚。那时候的人,虽然没有礼义廉耻的教条,但是,他们过的是真正的人的生活。”
这个故事,是针对那些企图以仁义礼智来治天下的“帝王”写的。庄周又想起了那些专横独断的“帝王”。于是,他又编了一个故事:
这天,肩吾遇到了狂接舆。狂接舆听说肩吾向日中始学习了帝王之术,便问道:
“日中始对你讲了些什么?”
肩吾说:“日中始告诉我,统治百姓的人,只要凭自己的好恶制定出经式法度,百姓谁敢不听从呢?”
狂接舆说:“此乃自我欺骗的德性。用这种方法来治理天下,就象要在大海中凿出一条河来,要让蚊子负起一座大山。
“真正的圣治,是治理百姓的心性,而不是约束他们的行动。让他们凭着自己的天性去行动,让他们干自己能干的事、想干的事。
“鸟儿见到矰戈之害,就高飞于空中以避之,耗子见到熏凿之患,就深藏于神丘之下以躲之。百姓见到严刑酷法,就跑到深山老林中以躲避。
“你难道连鸟鼠都能懂的道理也不懂吗?”
写到这儿,庄周的笔下又流出另外一个故事:
有一个名叫天根的人在殷阳之地游玩,这天,他来到蓼水之上,正好碰见了一个名叫无名人的人。
天根向无名人问道:“治天下之术如何?”
无名人一听,不耐烦地说:“走开!你这个鄙卑的小人,怎么问起这种无聊的问题来了,也不嫌烦人!
“我将与造物者为友,骑着那莽眇之鸟,飞到六合之外,来到天何有之乡游玩,居住在圹壤之野。你却用治天下这种肮脏的事情来打挠我。真烦人!”
天根不但没有走开,反而又问了一遍。
无名人说:“你游心于冲淡之境,合气于虚静之域。让万物万民顺其自然而行,不要用你的一己之私心去限制他们,天下自然大治。”
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才应为帝王呢?庄周不由想起了传说中的那个浑沌之神。
浑沌,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嘴巴。
它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不会说。外界事物对它没有任何诱惑力,它的内心也没有支配外物的欲望。
它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它。它是整体,它是永恒。
但是,魔鬼却破坏了这整体,破坏了这永恒。它看见了世界,却失去了自我。世界得到了它,却失掉了平衡。从此之后,世界上有了知识,有了是非,有了不平等,有了悲哀与痛苦。
浑沌兮,归来!
想到这里,庄周怀着惋惜的心情,写下了最后一个寓言故事: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南海的帝王叫做儵,北海的帝王叫做忽,中央之地的帝王叫浑沌。儵与忽有一天共同来到浑沌的地盘游玩,浑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儵与忽想报答浑沌对他们的恩德,互相商议说:“其他人都有眼耳鼻口七窍,用来视、听、食、息,而惟独浑沌没有。我们应该替他凿开这七窍。”儵与忽每天凿一窍,第七天时,七窍俱全,而浑沌已死。)
这不仅是一种惋惜,而且是一种期望。
他期望浑沌这样的帝王再生,也期望儵忽这样的帝王灭亡。
七窍开而浑沌死!
七窍合而浑沌活!
这浑沌的寓言,就成了庄周的绝笔之作。浑沌不仅象征着理想的帝王,也象征着理想的人生,理想的人类,理想的宇宙。
人生的真境界是什么?浑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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