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饰也没给他们,送她出了门,回房向□(辶+豚)翁叽咕。□(辶+豚)
翁道:“孙柔嘉礼貌是不周到,这也难怪。学校里出来的人全野蛮不懂规矩
,她家里我也不清楚,看来没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怀胎养大了
他,到现在娶了媳妇,受他们两个头都不该么?孙柔嘉就算不懂礼貌,老大
应当教教她。我愈想愈气。”□(辶+豚)翁劝道:“你不用气,回头老大
回来,我会教训他。鸿渐真是糊涂虫,我看他将来要怕老婆的。不过孙柔嘉
还像个明白懂道理的女人,我方才教她不要出去做事,你看她倒点头服从的
。”
柔嘉出了门,就说:“好好一件衣服,就算毁了,不知道洗得掉洗不掉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没管教的孩子。”鸿渐道:“我也真讨厌他们,好在将
来不会一起住。我知道今天这顿饭把你的胃口全吃倒了。说到孩子,我倒想
起来了,好像你应该给他们见面钱的,还有两个用人的赏钱。”柔嘉顿足道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我家里没有这一套,我自己刚脱离学校,全不知
道这些奶奶经!麻烦死了,我不高兴做你们方家的媳妇了!”鸿渐安慰道:
“没有关系,我去买几个红封套,替你给他们得了。”柔嘉道:“随你去办
罢,反正我有会讨你家好的。你那两位弟媳妇,都不好对付。你父亲说的话
也离奇;我孙柔嘉一个大学毕业生到你们方家来当不付工钱的老妈子!哼,
你们家里没有那么阔呢。”鸿渐忍不住回护□(辶+豚)翁道:“他也没有
叫你当老妈子,他不过劝你不必出去做事。”柔嘉道:“在家里享福,谁不
愿意?我并不喜欢出去做事呀!我问你,你赚多少钱一个月可以把我供在家
里?还是你方家有祖传的家当?你自己下半年的职业,八字还未见一撇呢!
我挣我的钱,还不好么?倒说风凉话!”鸿渐生气道:“这是另一件事。他
的话也有点道理。”柔嘉冷笑道:“你跟你父亲的头脑都是几千年前的古董
,亏你还是个留学生。”鸿渐也冷笑道:“你懂什么古董不古董!我告诉你
,我父亲的意见在外国时得很呢,你吃的亏就是没留过学。我在德国,就知
道德国妇女的三K运动:Kirche, Kneche, Ki
nder——”柔嘉道:“我不要听,随你去说。不过我今天才知道,你是
位孝子,对你父亲的话这样听从——”这吵架没变严重,因为不能到孙家去
吵,不能回方家去吵,不宜在路上吵,所以舌剑唇枪无用之地。无家可归有
时简直是桩幸事。
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还交换过鄙视。谁也不
满意谁,方家恨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
辶+豚)翁一天听太太批评亲家母,灵感忽来,日记上添上了精彩的一条,
说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两家攀亲要叫“结为秦晋”:“夫春秋之时,秦晋二
国,世缔婚姻,而世寻干戈。亲家相恶,于今为烈,号曰秦晋,亦固其宜。
”写完了,得意非凡,只恨不能送给亲翁孙先生赏鉴。鸿渐跟柔嘉左右为难
,受足了气,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气。鸿渐为太太而受气,同时也发现受了气
而有个太太的方便。从前受了气只好闷在心里,不能随意发泄,谁都不能够
像对太太那样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说,朋友要绝交,用人要罢工,只有太太
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柔也发现对
丈夫不必像对父母那样有顾忌。但她比鸿渐有涵养,每逢鸿渐动了真气,她
就不再开口。她仿佛跟鸿渐抢一条绳子,尽力各拉一头,绳子迸直欲断的时
候,她就凑上几步,这绳子又松软下来。气头上虽然以吵嘴为快,吵完了,
他们都觉得疲乏和空虚,像戏散场和酒醒后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随
吵随好,宛如富人家的饭菜,不留过夜的。渐渐的吵架的余仇,要隔一天才
会消释,甚至不了了之,没讲和就讲话。有一次斗口以后,柔嘉半认真半开
顽笑地说:“你发起脾气来就像野兽咬人,不但不讲理,并且没有情份。你
虽然是大儿子,我看你父亲母亲并不怎么溺爱你,为什么这样使性?”鸿渐
抱愧地笑。他刚才相骂赢了,胜利使他宽大,不必还敬说:“丈人丈母重男
轻女,并不宝贝你,可是你也够难服侍。”
他到了孙家两次以后,就看出来柔嘉从前口口声声“爸爸妈妈”,而孙
先生孙太太对女儿的事淡漠得等于放任。孙先生是个恶意义的所谓好人——
无用之人,在报馆当会计主任,毫无势力。孙太太老来得子,孙家是三代单
传,把儿子的抚养作为宗教,打扮得他头光衣挺,像个高等美容院里的理发
匠或者外国菜馆里的侍者。他们供给女儿大学毕业,已经尽了责任,没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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