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可以不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说说,否则,
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认为应该的呢。我回家等你回来了同去,叫我一个去,我
不肯的。”鸿渐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门,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
柔嘉没回答就出门了。她出门不久,王先生来电话,请他立刻去。你猜出了
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见了他,苦笑道:“董事会
昨天晚上批准我辞职,随我什么时候离馆,他们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办
交代,先通知你一声。”鸿渐道:“那么我今天向你辞职——我是你委任的
——要不要书面辞职?”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
鸿渐道:“这是我私人的事。”王先生是个正人,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喜
欢走得热闹点,减少去职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
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的人吃
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
会饿,椅子立着不会酸的。不过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鸿
渐虽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凑个数目。所以他跟着国内新闻,国外新
闻,经济新闻以及两种副刊的编辑同时提出辞职。报馆管理方面早准备到这
一着,夹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这次辞职有政治性,希望他们快走,免得
另生节枝,反正这月的薪水早发了。除掉经济新闻的编者要挽留以外,其余
王先生送阅的辞职信都一一照准。资料室最不重要,随时可以换人;所以鸿
渐失业最早,第一个准辞。当天下午,他丈人听到消息,忙来问他,这事得
柔嘉同意没有,他随口说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鸿渐想明天不再来了,
许多事要结束,打电话给柔嘉,说他今天没工夫回家同去,请她也直接去罢
,不必等。电话听里得出她很不高兴,鸿渐因为丈人忽然又走来,不便解释
。
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
不肯单独来。大家见了他,问怎么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说:“你这位
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
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说:“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仿佛笑
痛了脸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说:“当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
们忙多了。”二奶奶说:“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
外面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不出工夫
来看我们了。”鸿渐因为她们说话象参禅似的,都藏着机锋,听着徒乱人意
,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话,柔嘉也来了,问了□(辶+豚)翁好
,寒喧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
为什么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到这儿来
请教爹爹。”□(辶+豚)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
正要告诉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
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么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
么?”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辶+豚)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
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说:“既然如此,你辞了很
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难民,
不肯回乡,也不过为了这一点点气节。你当初进报馆,我就不赞成,觉得比
教书更不如了。明天你来,咱们爷儿俩讨论讨论,我替你找条出路。”柔嘉
不再说话,脸长得像个美丽的驴子。吃饭时,方老太太苦劝鸿渐吃菜,说:
“你近来瘦了,脸上一点不滋润。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柔嘉做事忙,没工
夫当心你,你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吃饭?从小就吃我亲手做的菜,也没有把你
毒死。”柔嘉低头,尽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饭,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
妇的脸不像好对付的,不敢再撩拨,只安慰自己总算媳妇没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鸿渐再三代母亲道歉。柔嘉只简单地说:“你当时尽她说,
没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学了一个乖。”一到家,她说胃痛,叫李妈冲热水
袋来暧胃。李妈忙问:“小姐怎么吃坏了?”她说,吃没有吃坏,气倒气坏
了。在平时,鸿渐准要怪他为什么把主人的事告诉用人,今天他敢说。当夜
柔嘉没再理他。明早夫妇间还是鸦雀无声。吃早点时,李妈问鸿渐今天中饭
要吃什么。鸿渐说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许不回来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
冷笑道:“李妈,以后你可以省事了。姑爷从此不在家吃饭,他们老太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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