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接过了,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复看几遍。电话是偷
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么?一个人的声音往往
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听。”
“唐小姐,你说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话,每天吵得头痛
。常常最不合理的时候,像半夜清早,还有电话来,真讨厌!亏得‘电视’没普
遍利用,否则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教育愈普遍,而
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
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
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点
钟,唐小姐要走,鸿渐不敢留她,算过账,分付跑堂打电话到汽车行放辆车来,
让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小姐明天去望病,问她去不去。她说她
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小姐真害病。鸿渐道:“咱们的吃饭要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不,我刚才发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么地方都
不去的。好,随你斟酌罢。反正你要下银行办公室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我后天想到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吗?”
“非常欢迎,就只舍间局促得秀,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
尽管来。”
鸿渐说:“老伯可以见见么?”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
,到老晚才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拉的朋友。”
说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
,可是唐且临了“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泼醋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
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姐。
唐小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她回房间正换
衣服,女用人来说苏小姐来电话。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楼梯,念头一转,不下去
了,分付用人去回话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
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
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
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
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明天下午,鸿渐买了些花和水果到苏家来。一见苏小姐,他先声夺人地嚷道
:“昨天是怎么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这病是传染的?还是怕我请客菜里下
毒药?真气得我半死!我一个人去了,你们不来,我满不在乎。好了,好了,总
算认识了你们这两位大架子小姐,以后不敢碰钉了。”
苏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
你开玩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
。让我现在打电话请她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电话问唐
小姐病好了没有,请她就来,说鸿渐也在这里。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
花嗅着,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头问鸿渐道:“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
元朗么?”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新近回国。他家跟
我们世交,他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鸿渐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赏面子了,原来跟人谈诗去了,我们是俗物
呀!根本就不配认识你。那位曹一堂堂剑出身,我们在后起大学里挂个名,怎会
有资格结交他?我问你,你的《十八家白话诗人》里好像没讲起他,是不是准备
再版时补他进去?”
苏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你这人就爱吃醋,吃不相
干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吓得方鸿渐不敢开口,只懊悔自己气愤装得太像了。
一会儿,唐小姐来了。苏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问候你,你今天
也没回电话,这时候又要我请了才来。方先生在问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们配有架子么?我们是听人家叫来唤去的。就算是请了才来
,那有什么希奇?要请了还不肯去,才够得上伟大呢!”
苏小姐怕她讲出昨天打三次电话的事来,忙勾了她腰,抚慰她道:“瞧你这
孩子,讲句笑话,就要认真。”便剥个鸿渐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门房领了个滚
圆脸的人进来,说“曹先生”。鸿渐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
子怎长得这样大了,险的叫他“孙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脸!做诗的人似
52书库推荐浏览: 钱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