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清脆的笑声。
“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小事得着这样严重么?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么?”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
恺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诉你,这首诗并不是王尔恺做的。”
“那么,谁做的?”
“是我做着玩儿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
则他脸上的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小姐猜疑。
“你说这首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
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
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文那首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
方鸿渐陪笑说:“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
西来贡献。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
方跟烹调。”
苏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方鸿渐满头微汗,不知道急出来
的,还是刚到家里,赶路的汗没有干。
那天晚上方鸿渐就把信稿子录出来,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给唐小姐。他恨不
能用英文写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
;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我的亲爱的唐小姐”、“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
。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里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其文富有黄国
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
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
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小姐的信,
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
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
随身带到银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小姐切切私
语,有时无话可说,他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
透口气,伸个懒腰,a-a-a-ah!听得见我打呵欠的声音么?茶房来请午饭了,再
谈。你也许在吃饭,祝你‘午饭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这
封信要寄给你了,还想写几句话。可是你看纸上全写满了,只留这一小方,刚挤
得进我心里那一句话,它还怕羞不敢见你的面呢。哎哟,纸——”写信的时候总
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竿不出来,想还不如
写信。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
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
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
,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
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
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说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
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会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
请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
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了。苏小姐打
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说辛楣托她转邀,还叫他明天上午去谈谈。明天苏小
姐见了面,说辛楣请他务必光临,大家叙叙,别无用意。他本想说辛楣怎会请到
自己,这话在嘴边又缩回去了;他现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对自己的仇视,又加深苏
小姐的误解。他改口问有没有旁的客人。苏小姐说,听说还有两个辛楣的朋友。
鸿渐道:“小胖子大诗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请在里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点;看
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不会有他罢。辛楣不认识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对小心眼儿,见了他又要
打架,我这儿可不是战场,所以我不让他们两人碰头。元朗这人顶有意思的,你
全是偏见,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夹肢窝里。自从那一次后,我也不让你和元朗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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