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另谋个事。
方鸿渐见董斜川像尊人物,又听赵辛楣说是名父之子,不胜倾倒,说:“老
太爷沂孙先生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他
自以为这算得恭维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
在这样高。 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庵那些乾嘉习气, 我一开笔就做的
同光体。”
方鸿渐不敢开口。赵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开的菜单,予以最後审查。 董斜
川也向跑堂的要了一支秃笔,一方砚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飞快的书写着。 方鸿
渐心里诧异。 褚慎明危坐不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
那神秘的笑容,蒙娜丽莎(Mona Lisa)的笑算不得什么一回事。
鸿渐攀谈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么哲学问题?”
褚慎明神色慌张, 撇了鸿渐一眼,别转头叫赵辛楣道:“老赵,苏小姐该
来了。 我这样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单给跑堂,回头正要答应,看见董斜川在写,忙说:“斜川,你在
干什么?”
董斜川头都不抬道:“我在写诗。”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首,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 我那位朋友苏
小姐,新诗做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 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
斜川停笔,手指拍着前额,像追思什么句子,又继续写,一面说:“新诗跟
旧诗不能比! 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
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
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
是雄的,譬如鸡。”
辛楣大不服道:“为什么外国人提起夜莺,总说它是雌的?”
褚慎明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 冷冷道:“夜莺雌的不会唱,会唱的是雄
夜莺。”
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斜
川一拉手后,正眼不瞧她,因为他承受老派名士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谑浪玩弄,
这是对妓女的风流,或者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褚哲学家害
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仿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
子药”,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 辛楣道:“今天本来也请了董太太,董先
生说她有事不能来。 董太太是美人,一笔好中国画,跟我们这位斜川兄真是珠
联璧合。”
斜川客观地批判说:“内人长得相当漂亮,画也颇有家法。 她画的《斜阳
萧寺图》,在很多老辈的诗集里见得到题咏。 她跟我龙树寺,回家就画这个手
卷,我老太爷题两首七绝, 有两句最好:‘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
!’的确, 老辈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况愈下,‘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
同光已惘然!’。” 说时摇头慨叹。
方鸿渐闻所未闻,甚感兴味。 只奇怪这样一个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气活
像遗少,也许是学同光体诗的缘故。 辛楣请大家入席,为苏小姐杯子里斟满了
法国葡萄汁, 笑说:“这是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 今天席上慎明
兄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 方先生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
,更了不得。 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 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两斤酒
,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吓得跳起来道:“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 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
酒不饮。”
辛楣按住酒壶,眼光向席上转道:“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
好不好?”
斜川道:“赞成! 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鸿渐拦不住道:“赵先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 慎明兄因为
神经衰弱戒酒,是个例外。 你别客气。”
斜川呵呵笑道:“你即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
‘多愁多病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 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
就半杯。”
苏小姐道:“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 你就领情稍微喝一
点罢。” 辛楣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这
愿望没实现,可是鸿渐喝一口,已觉一缕火线从舌尖伸延到胸膈间。 慎明喝茶
,酒杯还空着。 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 说已隔水温过。 辛楣把
瓶给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 慎明倒了一杯, 尖着嘴
唇尝了尝,说:“不凉不暖,正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外国补药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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