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走。走了半天,李顾两人下车替。鸿渐回到车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睁眼
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听得李先生直声嚷。车子都停下来。原来李先生
左手撑伞,右手拿手电,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换手时,失足掉在田里,挣扎不
起。大家从泥水里拉他上来,叫他坐车,仍由鸿渐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只
觉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继续机械地走,不敢停下来,
因为一停下来,这两条腿就再走不动。辛楣也替了顾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镇上
,投了村店,开发了车夫,四个人脱下鞋子来,上面的泥就抵得贪官刮的地皮。
李梅亭像洗了个泥澡,其余三人裤子前后和背心上,纵横斑点,全是泥泪。大家
疲乏的眼睛给雨淋得粉红,孙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头脑里还在刮风
下雨,一片声音。鸿渐吃些热东西,给辛楣强着喝点烧酒,要热水洗完脚,头就
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
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睡眠。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
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干
,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
,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游山回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习法。旅店主人说,
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得上车站去挤,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
,可以通融早买票子。五个人都没有证件,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旅行时需要这东
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昆明;所以他
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孙小姐带着她的毕
业文赁那全无用处。李先生回房开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这不知道算得证件么
?”大家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衔头:“国立三闾大学主任”、“新闻学研究所
所长”,还有一条是一个什么县党部的前任秘书。这片子纸质坚致,字体古雅,
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体英文字:“Professor May di
n 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释,“新闻学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办的补习
学校;第一行头衔省掉“中国语文系”五个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数相等。鸿渐问
他,为什么不用外国现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请教过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
英文里声音相同而有意义的字。中国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义,把字母拼音出来
,毫无道理,外国人看了,不容易记得。好比外国名字译成中文,‘乔治’没有
‘佐治’好记,‘芝加哥’没有‘诗家谷’好记;就因为一个专切音,一个切音
而有意义。”顾先生点头称叹。辛楣狠命把牙齿咬跟唇,因为他想着“Mating”
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义。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
。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鸿渐一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
生去。我上去换身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
一团,西剌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
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么要面子!
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过浸湿烤干这两重水深火热
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无折痕,可以无
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给水
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辫子。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
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
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
,”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上冲酒的凉水;
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爱逮(这
两个字应该是“云爱”、“云逮”——输入者注),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整杯
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
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
特留两张票,后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
吃晚饭时,梅亭喝了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伟递
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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