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草。他们倒宁可睡稻草,胜于旅馆里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图,或像肺病人的前
胸。鸿渐倦极,迷迷糊糊要睡,心终放不平稳,睡四面聚近来,可是合不拢,仿
佛两半窗帘要按缝了,忽然拉链梗住,还漏进一线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
梦深处一个小声间带哭嚷道:“别压住我的红棉袄!别压住我的红棉袄!”鸿渐
本能地身子滚开,意识跳跃似的清醒过来,头边一声叹息,轻微得只像被遏抑的
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吓得汗毛直竖,黑暗里什么都瞧不见,想划根火柴,又怕真
照见了什么东西,辛楣正打鼾,远处一条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见鬼,
又神经松懈要睡,似乎有什么力量拒绝他睡,把他的身心撑起,撑起,不让他安
顿下去,半睡半醒间(云爱)(云逮)地感醒的时候,一个人是轻松悬空的,一
睡熟就沉重了。正挣扎着,他听邻近孙小姐呼吸颤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
集中,睡又消散了,这清清楚楚地一声吧息,仿佛工作完毕的叶口气,鸿渐头一
侧,躲避那张叹气的嘴,喉舌都给恐怖干结住了,叫不出“谁呀”两字,只怕那
张嘴会凑耳朵告诉自己他是谁,忙把被蒙着头,心跳得像胸膛里容不下。隔被听
见辛楣睡觉中咬牙,这声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他觉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头来
,一件东西从他头边跑过,一阵老鼠叫。他划根火柴,那神经的火焰一跳就熄了
,但他已瞥见表上正是十二点钟。孙小姐给火光耀醒翻身,鸿渐问她是不是梦魇
,孙小姐告诉他,她构里像有一双小孩子的手推开她的身体,不许她睡。鸿渐也
说了自己的印象,劝她不要害怕。
早晨不到五点钟,轿夫们淘米煮饭。鸿渐和孙小姐两人下半夜都没有睡,也
跟着起来,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才发现这屋背后全是坟,看来这屋就是铲平坟
墓造的。火铺屋后不远矗立一个破门框子,屋身烧掉了,只剩这个进出口,两扇
门也给人搬走了。鸿渐指着那些土馒头问:“孙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孙
小姐自从梦魇以后,跟鸿渐熟多了,笑说:“这话很难回答。有时候,我相信有
鬼;有时候,我决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觉得鬼真可怕。可是这时候虽
然四周围全是坟墓,我又觉得鬼绝对没有这东西了。”鸿渐道:“这意思很新鲜
。鬼的存在的确有时间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没有。”孙小姐道:“
你说你听见的声音像小孩子的,我梦里的手也像是小孩子的,这太怪了。”鸿渐
道:“也许我们睡的地方本来是小孩子的坟,你看这些坟都很小,不像是大人的
。”孙小姐天真地问:“为什么鬼不长大的?小孩子死了几十年还是小孩子?”
鸿渐道:“这就是生离死别比百年团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会长
大,不见了好久的朋友,在我们的心目里,还是当年的丰采,尽管我们自己已经
老了——喂,辛楣。”辛楣呵呵大笑道:“你们两人一清早到这鬼窝里来谈些什
么?”两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诉他,他冷笑道:“你们两人真是魂梦相通,了不得
!我一点没感觉什么;当然我是粗人,鬼不屑拜访的——轿夫说今天下午可以到
学校了。”
方鸿渐在轿子里想,今天到学校了,不知是什么样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
适才火铺屋后那个破门倒是好象征。好像个进口,背后藏着深宫大厦,引得人进
去了,原来什么没有,一无可进的进口、一无可去的去处。“撇下一切希望罢,
你们这些进来的人!”虽然这么说,按捺不下的好厅心和希冀像火炉上烧滚的水
,勃勃地掀动壶盖。只嫌轿子走得不爽气,宁可下了轿自己走。辛楣也给这理鼓
动得在轿子里坐不定,下轿走着,说:“鸿渐,这次走路真添了不少经验。总算
功德圆满,取经到了西天,至少以后跟李梅亭、顾尔谦胁肩谄笑的丑态,也真叫
人吃不消。”
鸿渐道:“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都冷眼旁观。咱们以后
恭维人起来,得小心旁边没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
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
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庆该先同旅行
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
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你这话为什么不跟曹元朗夫妇去讲?”
“我这句话是专为你讲的,sonny。孙小姐经过这次旅行并不使你讨厌罢?”
辛楣说着,回头望望孙小姐的轿子,转过脸来,呵呵大笑。
“别胡闹。我问你,你经过这次旅行,对我的感想怎么样?觉得我讨厌不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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