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鸿渐想不到辛楣会这样干脆的回答,气得只好苦笑。兴致扫尽,静默地走了
几步,向辛楣一挥手说:“我坐轿子去了。”上了轿子,闷闷不乐,不懂为什么
说话坦白算是美德。
第 六 章
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
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不大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
值钱。将来国语文法发展完备,终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开“老的科学家”和“老科学的家”,或者说
“科学老家”和“老科学家”。现在还早得很呢,不妨笼统称呼。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发酵的黄
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Edax Vetustas)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
有。假使一个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很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
地从宽处分。这证明这位科学家还不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国研究昆虫学的;想来三十年前的昆虫都
进化成为大学师生了,所以请他来表率多士。他在大学校长里,还是前途无量的人。大学校长分文科
出身和理科出身两类。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做不到这位子的。做到了也不以为荣,准是干政治碰壁下野,
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休养身心。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中国是世界上
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旁的国度肯这样给科学家大官做的。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在国
外,研究人情的学问始终跟研究物理的学问分歧;而在中国,只要你知道水电,土木,机械,动植物
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这是“自然齐一律”最大的胜利。理科出身的人当个把校长,不过是政
治生涯的开始;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天下,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并且是条坦道大道。对于
第一类,大学是张休息的靠椅;对于第二类,它是个培养的摇篮——只要他小心别摇摆得睡熟了。
高松年发奋办公,夙夜匪懈,精明得真是睡觉还睁着眼睛,戴着眼镜,做梦都不含糊的。摇
篮也挑选得很好,在平成县乡下一个本地财主家的花园里,面溪背山。这乡镇绝非战略上必争之地,
日本人唯一豪不吝惜的东西——炸弹——也不会浪费在这地方。所以,离开学校不到半里的镇上,一
天繁荣似一天,照相铺,饭店,浴室,戏院,警察局,中小学校,一应俱全。今年春天,高松年奉命
筹备学校,重庆几个老朋友为他饯行,席上说起国内大学多而教授少,新办尚未成名的学校,地方偏
僻,怕请不到名教授。高松年笑道:“我的看法跟诸位不同。名教授当然好,可是因为他的名望,学
校沾着他的光,他并不倚仗学校里地位。他有架子,有脾气,他不会全副精神为学校服务,更不会绝
对服从当局指挥。万一他闹别扭,你不容易找替人,学生又要借题目麻烦。我以为学校不但造就学生,
并且应该造就教授。找到一批没有名望的人来,他们要借学校的光,他们要靠学校才有地位,而学校
并非非有他们不可,这种人才真能跟学校合为一体,真肯为公家做事。学校也是个机关,机关当然需
要科学管理,在健全的机关里,决没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个个单位。所以,找教授并非
难事。”大家听了,倾倒不已。高松年事先并没有这番意见,临时信口胡扯一阵。经朋友们这样一恭
维,他渐渐相信这真是至理名言,也对自己倾倒不已。他从此动不动就发表这段议论,还加上个帽子
道:“我是研究生物学的,学校也是个有机体,教职员之于学校,应当像细胞之于有机体——”这段
至理名言更变而为科学定律了。
亏得这一条科学定律,李梅亭,顾尔谦,还有方鸿渐会荣任教授。他们那天下午三点多到
学校。高松年闻讯匆匆到教员宿舍里应酬一下,回到办公室,一月来的心事不能再搁在一边不想了。
自从长沙危急,聘好的教授里十个倒有九个打电报来托故解约,七零八落,开不出班,幸而学生也受
战事影响,只有一百五十八人。今天一来就是四个教授,军容大震,向部里报上也体面些。只是怎样
对李梅亭和方鸿渐解释呢?部里汪次长介绍汪处厚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自己早写信聘定李梅亭了,
可是汪处厚是汪次长的伯父,论资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时侯给教授陆续辞聘的电报吓昏了头,怕上海
这批人会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次长。汪处厚这人不好打发,李梅亭是老朋友,老朋友总讲得开,就怕
他的脾气难对付,难对付!这姓方的青年人倒容易对付的。他是赵辛楣的来头,辛楣最初不恳来,介
绍了他,说他是留学德国的博士,真糊涂透顶!他自己开来的学历,并没有学位,只是个各国浪荡的
流学生,并且并非学政治的,聘他当教授太冤枉了!至多做副教授,循序渐升,年轻人初做事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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