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送封信来,拆看是孙小姐的,说风闻他上英文,当著学生驳刘东方讲书的错误,刘东方已有所知,
请他留意。鸿渐失声叫怪,这是那里来的话,怎么不明不白又添了个冤家。忽然想起那三个旁听的学
生全是历史系而上刘东方甲组英文的,无疑是他们发的问题里藏有陷阱,自己中了计。归根到底,总
是韩学愈那混蛋捣的鬼,一向还以为他要结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鸿渐愈想愈恨。盘算了半天,怎
么先跟刘东方解释。
鸿渐到外国语言文系办公室,孙小姐在看书,见了他满眼睛的说话。鸿渐嗓子里一小处干燥,
两手微颤,跟刘东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气说:“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说——我也是人家传给我听的——
刘先生很不满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组上课的时候常对学生指摘我讲书的错误——”
“什么?”刘东方跳起来,“谁说的?”孙小姐脸上的表情更是包罗万象,假装看书也忘掉
了。
“——我本来英文是不行的,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为刘先生的命令,讲错当然免不了,只希
望刘先生当面教正。不过,这位同事听说跟刘先生有点意见,传来的话我也不甚相信。他还说,我班
上那三个傍听的学生也是刘先生派来侦探的。”
“啊?什么三个学生——孙小姐,你到图书室去替我借一本书,呃,呃,商务出版的‘大学
英文选’来,还到庶务科去领——领一百张稿纸来。”
孙小姐怏怏去了,刘东方听鸿渐报了三个学生的名字,说:“鸿渐兄,你只要想这三个学生
都是历史系的,我怎么差唤得动,那位散布谣言的同事是不是历史系的负责人?你把事实聚拢来就明
白了。”
鸿渐冒险成功,手不颤了,做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道:“韩学愈,他——”就把韩学愈买文的
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说出来。
刘东方又惊又喜,一连声说“哦”,听完了说:“我老实告诉你罢,舍妹在历史系办公室,
常听见历史系学生对韩学愈说你上课骂我呢。”
鸿渐罚誓说没有,刘东方道:“你想我会想信么?他捣这个鬼,目的不但是撵走你,还想让
他太太顶你的缺。他想他已经用了我妹妹,到那时没有人代课,我好意思不请教他太太么?我用人是
大公无私的,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丢了饭碗,我决计尽我的力来维持老哥的地位。喂,我
给你看件东西,昨天校长室发下来的。”
他打开抽屉,检出一叠纸给鸿渐看。是英文丁组学生的公呈,写“呈为另换良师以重学业事”,
从头到底说鸿渐没资格教英文,把他改卷子的笔误和忽略罗列在上面,证明他英文不通。鸿渐看得面
红耳赤。刘东方道:“不用理它。丁组学生的程度还干不来这东西。这准是那三个旁听生的主意,保
不定有韩学愈的手笔。校长批下来叫我查复,我一定替你辨白。”鸿渐感谢不已,临走,刘东方问他
把韩学愈的秘密告诉傍人没有,叮嘱他别讲出去。鸿渐出门,碰见孙小姐回来,称赞他跟刘东方谈话
的先声夺人,他听了欢喜,但一想她也许看见那张呈文,又羞了半天。那张呈文,牢牢地贴在他意识
里,像张粘苍蝇的胶纸。
刘东方果然有本领。鸿渐明天上课,那三个傍听生不来了。直到大考,太平无事。刘东方教
鸿渐对坏卷子分数批得宽,对好卷子分数批得紧,因为不及格的人多了,引起学生的恶感,而好分数
的人太多了,也会减低先生的威望。总而言之,批分数该雪中送炭,万万不能悭吝——用刘东方的话
说:“一分钱也买不了东西,别说一分分数!”——切不可锦上添花,让学生把分数看得太贱,功课
看得太容易——用刘东方的话说:“给教化子至少要一块钱,一块钱就是一百分,可是给学生一百分,
那不可以。”考完那一天,汪处厚碰到鸿渐,说汪太太想见他跟辛楣,问他们俩寒假里那一天有空,
要请吃饭。他听说他们俩寒假上桂林,摸著胡子笑道:“去干么呀?内人打算替你们两位做媒呢。”
第 七 章
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他二十年前早留胡子,那时候做官的
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学家下颔必有长髯,以示
智慧。他在本省督军署当秘书,那位大帅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广告上移植过来
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样的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的是乌菱圆角胡子
,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的红菱尖角胡子。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
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
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竟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
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儿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
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也罢。五年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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