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庙门口,像是走出了一扇窗。抬头打望拉萨的天空,比雪山更白的云朵幻化成了急风暴雨中突奔的马群,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特别的云朵。金勇突然说他的胸部很闷,太阳穴疼痛。望着他渐渐变得乌黑的嘴唇,我说想不到这么矮的山也可以致人"高山反应",于是拖着铅重的双腿,一步一个阶梯艰难地往下移,心中不禁充满后悔,真不该上山来。回到那块木牌下,我们遇见两个藏族妇女,原来她们就住在庙里照应日常佛事。看着我们失望的表情,她们说,这庙里曾经供奉的不是格萨尔王,而是关帝。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关帝换作了格萨尔呢?她们居然说不出来由。不过,她们的话点燃了我打探的欲望。
关帝,山西人,人格神勇,为人所敬仰的红脸关公,不断在电视剧里进进出出的人物;格萨尔,藏之王。藏族说唱艺人的槐花宝典,不断在藏文化中升值的史诗,他们两者究竟有何姝联关系?在佛教文化盛行的藏域,拉萨怎么供奉有关帝的庙?
那阵子,因写关于古城拉萨的历史随笔,所以经常和藏族朋友往来。他们告诉我,西藏民间确实有把关公称为"汉格萨尔"的说法。我听一位退休的藏族记者这样描述拉萨当年的关帝庙:院中立有一块大石碑,上面刻有"万世不朽"四个字的碑首颓于地上。碑文记述的是1787年清军进藏驱逐入侵西藏的廓尔喀人的经过。
第66节:西藏的天堂时光(28)
在老记者的描述中,我在西藏那一段重大的历史事件中做了一次深呼吸。时光中定格英雄的1787年间,廓尔喀人(后来的尼泊尔)入侵西藏,对藏族百姓大肆烧杀抢掠,并洗劫了扎什伦布寺。乾隆皇帝接到西藏地方禀报后,大为震怒。同年秋,派福康安率万余清军入藏。清军所向披靡,不仅将廓尔喀人逐出藏境,还兵临加德满都城下。直到尼泊尔国王乞降,表示永不敢犯边界,并许诺5年一贡北京的大皇帝,乾隆方下令清军撤还。
西藏自治区成立40周年之际,我从电视里看到介绍,此役后,乾隆下旨颁布了具有法律性质的《钦定藏内善后二十九条章程》。主要内容有:凡西藏大活佛转世须由金瓶掣签认定;驻藏大臣权限与达赖、班禅相同;建立"噶厦"地方政府,设立辅佐达赖的四个噶伦;建立定员3000的藏军,军队调动及军官升迁,由达赖与驻藏大臣商定。《钦定藏内善后二十九条章程》使清王朝治理西藏的制度更趋完善。
清朝时期,大凡军队作战之前,都要供奉战神一般的关公,以求保佑打胜仗。清军初驻拉萨,福康安主持在帕玛日山上修建了关帝庙,在殿内塑了关公及周仓、关平像。长期居住拉萨的汉、满官员和内地的商人逢年过节,都要到关帝庙朝拜关公。好题字的乾隆皇帝还为关帝庙亲笔写了几个匾额,这是有物为证的事。
历史已被历史之后的人详实记录,而翻开历史的人往往只能趁着今夜的月色去赶追昨天的太阳。可是昨天的那一枚太阳总是处于沉沦状态。关于拉萨的历史,除了黑白图片,我只能在泛黄的文字中神速地穿梭。在布达拉宫广场前的那两座有着琉璃瓦顶的小房子里面,我看见过记录西藏历史上这场战役的两块石碑,左边那一块是"御制平定西藏碑",碑文为康熙亲撰,记述康熙六十年出兵西藏平定准噶尔侵扰西藏的功德;右边那一块"御制十全功碑",碑文由乾隆亲撰,记述乾隆皇帝在位五十年间的十大功德,其中一件就是福康安出兵西藏驱逐廓尔喀人的事迹。原本还有一块记述福康安入藏的石碑,立于大昭寺前,称"大昭纪功碑"。而我数次往返大昭寺看见的只有唐蕃会盟碑,询问大昭寺管理人员,最后得到的答案算不上遗憾:因碑体破损严重,残碑已由拉萨文物局收藏。
曾经小小的关帝庙是中国中央政府在西藏有效地行使主权、满蒙回藏汉人民共同抵御外侮的铁证,也是不同信仰的各族人民和睦相处的历史见证,不知何时竟成了格萨尔王的庙?这是许多游人,包括我,多年来有所不知的秘密,甚至根本不知道那山上有格萨尔王的庙,庙里曾经供奉着关帝。近日,再次路过此地,发现小木牌已由树上移到了山门的墙上,于是再次上山,可是一个人也没看见,但灯火依旧,尘埃依旧,蜘蛛网依旧。
望着它破败的影子,我想往昔香火旺盛的关帝庙其原有的意义早已名存实亡。这发生在昨天的事,现在想起,好像很久远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似乎更适合写进历史,如今在拉萨的长街短道几乎没有人听说了。
如果你到西藏,如果你还想去罗布林卡寻找昔日稀有的寻常生活,如果我有幸成为你的向导,我想我绝不会再像那些所谓的导游给你介绍西藏旧时的人物、宗教建筑或稀世动物之类。作为一个在藏域深处思索良久的写作者,对于罗布林卡(藏语意为,宝贝园林)这样的地方,我想千篇一律的文字介绍实在累赘。茂盛的园林掩盖不了历史,光斑下的脚步声惊不醒历史中沉睡的人影,但历史毕竟已尘埃落定,人去楼空的场景与其让你望着一幅幅阳光下生僻的阴影心里感到发慌,不如像那个只会用藏语说几句"土几其"(谢谢)的巴黎女郎轻松地坐在那个谁谁谁的人工湖畔看鱼。这样,也许你更容易看清自己的内心。
天空风景挂着一枚正午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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