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见到她的那个下午,她正依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栖息,那干裂的嘴唇被厚厚的血凝固,手上的一双木板鞋已经残缺不全,腰围上的那块兽皮早已破烂不堪,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面对她绝望的表情,我只知道这个名叫羊八井的地方距拉萨还有很远很远的路。当时的阳光,正以强烈的方式向大地示威,我以为她会痛哭流涕,声音凄绝。可她目中无人,那双苍郁的眼睛里跑动着牦牛和风。在她身后,是空旷的原野,山坡上吃草的羊忽然抬起头,笑她;树枝上的乌鸦也在笑她。离她不远的小河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她没有理会我探询的目光,前行三步,扑倒在地,迎接她的是一路尘埃和艰苦卓绝的漫长历程。她何时才能抵达心目中的圣地?想着这些的时候,我转过身子偷偷看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身影早已没入那座目标显眼的玛尼堆,这一切默然得让人只能回想起一双风中的眼睛。
第82节:西藏的天堂时光(44)
我很想知道她在那棵树下栖息时想了些什么?是什么力量最终给了她前行的理由?也许,在风中的眼睛里,我的猜想只可能徒劳无益。现代技术文明的力量可以缩短我们脚下的路程,可以把我们的身心无限的抬升到云端,但我断定,再高超的科学技术也无法升华我们的灵魂。在西藏,对于那些远道而来的行走者,信仰简直就像一张火车票或飞机票,一次虚荣的旅行如同短暂的披一次宗教的嫁衣……
长,从每一个地方走过,吹散了年年的传说。
经筒,从每一个心灵转过,累积了日日的蹉跎。
花朵,从每一个故乡开过,凋谢了月月的乡愁。
一个诗人看见一个朝圣者,如同看见女儿泪中最真实的一滴。一个作家遇见一群朝圣者,如同看见冰山在移动,残雪消融。
在每个清晨和黄昏,西藏的每一次微笑和每一次痛哭,如同一首朝圣者的爱情诗蕴藏着天机--太阳每升起一次犹如每一个起点,天边的第一缕阳光,从一个最淡的微笑开始,地上第一株新草遥望着看不到的地平线,周而复始,从一而终,他们就这样在蓝色星球上一路构筑宗教,几绺火亮的云,再次将心胸拓宽,在世界的最高处上升。
圣洁的太阳毫不吝啬地将热情撒向这块没有阴影的高地,你怎能不产生膜拜和向往?神秘的佛像带着远古的记忆凝视着松耳石的光芒,你怎能不朝它一路仰望?那么大的眼睛在蓝色的宇宙之下冥顽,你怎能不边走边吟?谦卑的众生保持着世世代代所流传下来的姿势,带着无与伦比的敬畏与骄傲对着他们心目中宇宙的慧眼生生世世顶礼膜拜,从不停顿……宏伟的布达拉闪着耀眼的金色,撒向这些篷头盖面的子民。于是,巨大的喜悦笼罩着虔诚的队伍,无限的藏光再一次没有因为他们的渺小而将他们遗忘在时光之外……这种如大自然一样的淳朴信仰吸引了许多敏感而焦虑的人背起行囊出发,他们渴望获得指点,渴望融入这片圣域,他们干涸的心灵需要得到冰雪的浸渍,他们蒙尘的灵魂需要得到佛光的清洁。
但他们不是朝圣者。
于是,有人在鹰的翅膀上刻下:西藏,我生生世世的故乡! 于是,有人在十万经石上堆积:西藏,我前世的乡愁啊!
也许,朝圣的魅力不在最后达到终点的喜悦,而永远在于通向无限遥远的路上。我不是朝圣者,也不是游客。但我从事的职业犹如朝圣,我在文字的世界里一次次对自己也对命运说--绝症或哀荣都不必印证,也不必倾诉,因为心灵与心灵之间是不可以复制的,因为血液与遭遇注定是不同的,所以属于一个人,或一个民族的,也就只能唯独任其享受孤独--唯你才有那样不属于游客之怨的天晴和下雪,那样连绵多日的秋雨飘散的瞬间,那时天上奔涌着乌云,光线无边的晦涩,却清澈又透明,一种沧桑的清澈与透明,就像寺院里面历代的修炼高人,即使永远不能抵达,也要执着地向往宁静致远的境地--境地,原来就是超然,就是心灵的风雨疆场,在激烈的相持不下之后,你突然换一种方式,冥思苦想,顿生出另一个世界!
朝圣者如此,写作者也如此。
第83节:西藏的天堂时光(45)
二 十七岁十七朵莲花
十七岁烟煮酒寂寞 你在沙里我在水里
哪里的握手比较有力 哪里的笑容比较长久那就是西部开始的地方
--阿瑟 查普曼
我17岁那年,在藏东南角的尼洋河畔当兵,离真正变成个大人,只差一年。那些秋天的午后,一个人总喜欢跑到连队背后的山上,躺在金黄色的落叶里,浏览一本邮差姗姗送来的《解放军生活》,然后在阳光下不知不觉地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梦乡的时候,打开的杂志覆盖着我的脸,树梢上一只乌黑的鸟呆头呆脑地看着我,山下的卓玛坐在塘水边,自由地唱起悠远的牧歌,长一声短一声的呀拉索,轻轻撩动我单薄的记忆和身体。
溪流淙淙,满眼清爽,几朵杜鹃花争先恐后地停在水边吐露暗香。灵芝草,红景天,冷杉,党生,当归,虫草在风中尽享秋波。
时光像月亮做的一面镜子,永远停在20度的蓝之上。我睡在散发着太阳味的落叶里,不想摞动半个身子,阳光一缕一缕溜进我一寸一寸的肌肤,树上的鸟儿见我没有说话,它再次低下头,像佛龛里静坐的小小的神,时刻都在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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