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_张洁【完结】(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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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回答和她的气愤又给了我一点希望,至少说明妈还有一个想活下去的愿望。下午,豆花饭庄的老板刘则智打电话给我,让我一定到她那里去一趟,她有要事相商。又说到台湾一位文化界的朋友想结识我。我那时心情已不甚好,再重要的事情与我和妈的困境又有何干,但想到台湾的朋友也许会为我的作品开拓另一份读者,便又很自私地去做那商业化的应酬。刘则智的业务由于某些环节不畅,突然进入低谷,感慨多多,所以很晚才回到家。

  到家就进客厅去看妈,可是妈已经睡着了。

  ※        ※         ※

  妈出院后,我以为就剩下渐渐康复的问题。所以没有更多的陪伴她,一直跑进跑出地为装修新房子而忙碌。她不能老住在先生家里,虽然在先生家里住下后,对于住哪儿妈再没有说过什么,可我知道妈一定特别想住进自己的家。

  从妈这个阶段和小阿姨的谈话中看出,妈的心情波动很大。

  她问过小阿姨:“他们说我能活到一百岁,你说能吗?”

  小阿姨说:“当然能,你身体那么好。”

  妈能承受那样大的手术,谁能说她身体不好呢?

  她为什么问这个?是她希望如此,还是她感觉到不对,想从别人那里找到与此相反的证明。

  她甚至提起我准备请美容师给她剪眼皮的事:“我女儿对我真好,我这么老了她还要给我剪一剪眼皮。”她还对小阿姨说:“唐棣结婚的时候我要去参加她的婚礼,我已经没病了。我也是该抱重孙子的人了,唐棣的同学都做妈妈了,她还没有结婚呢?”

  又说:“我们要是去参加唐棣的婚礼你也别走,就给我们看着猫。”

  “你阿姨说,等我们搬进新房子,要请给我手术的大夫聚一聚,还要我和大夫们一起拍照留念呢。”

  “等我好了,我带你去北海公园玩。”

  “等我好了,你阿姨说咱们五个人(包括先生和他的司机),到饭店里好好庆祝一下。”

  我想她说的“等我好了”可能是指她做完放疗吧。

  从这些谈话可以看出,妈对生活是充满希望的呀。

  可也正是这个时期,妈越来越不想锻炼了。

  记得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她自己还说:“我早点恢复还是好,老不走就不会走了。”那时她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走的很快呀,人们给她鼓掌,她还说谢谢呢。

  她几次对小阿姨说:“活着真没意思,这么老了还得从头学起。”

  又说:“我这么老了,就这么过就行了,还锻炼干什么。”

  或是:“等你们到了我这么大年纪,就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不过是想尽办法让妈健康长寿。

  我也奇怪,这些话她为什么不对我说?也许是我老不在家,她没机会说、或是她以为我那样逼她锻炼是不同情她?

  妈,您误解了我。您误解我倒没什么,但这样误解可就伤透了您的心,那不也就伤了我的心吗。

  还有一天她突然似乎是对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欲言又止地说:“这手术……嘁!”

  我想她当然是对我说,但我没有做出应有的呼应。我那时仍然认为她的感觉代替不了科学。正像我后来常听一个朋友说的那样,一切等科学做出回答就晚了。她去世后我回想起她说这句话时意味深长。有一种悔不该当初、说什么都晚了、只好罢手的苦绝之情。她肯定已然察觉,正是手术后,她的情况更见不妙。妈是一个大英雄气概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她对手术的态度,不会这样出而反尔。这句话,她又是只说了半句。因为她早就知道,她就是把这句话说完,可能还是这个下场:我不会相信她,而是相信所谓的科学、相信大夫说的:一切都很正常。甚至还会调侃她、抢白她:一切都是她的多疑。

  而且,她能说得过、争得过、“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手术完美无憾”的现实吗?

  她说不过,也争不过。

  既然她说不过,争不过,再说感觉不好就是她的荒谬。

  有人相信吗?

  也许她自己也没法相信吧?

  十月二十六号,星期六。早上照料妈起床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对我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

  我看着她安详、宁静、看不出一丝病痛,略显迟疑、迷惆因而也就毫不理直气壮的脸,想不出她说的特别不舒服是什么意思。而那时我还满怀逃出劫难的喜悦,仍然固执地认为,手术以后什么病都没了,一切顺利、万事大吉。所以迟疑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怎样去做。

  这时小阿姨在一旁说道:“她就是这样,等会一再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又说没有什么不舒服了。”

  听小阿姨如是说,便想起手术后没几天,妈也对我说过:“发烧了。”给她量了一下体温,三十六度都不到。当时以为,她说的“发烧”就像她的“谵妄”一样,是手术后一种虽然不正常,可又是必然的反应,其实正像医生预料的那样,妈果然没能经受住手术的打击,早从那时起就开始应验了这个预料。

  妈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还有一两次妈也对她说:“我觉得我病了。”

  过一会儿小阿姨再问她情况怎样,她又说她没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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