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反复出现的情况,她要是及早告诉我,或我时刻守在妈的身旁,可能就会引起我的注意,也就会及时反映给大夫,如果那样,还会有今天这个结果吗?
所以妈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的时候,我只是研究着她的神情。猜测着她之所以这样说的原因,以为这又是她的错觉。更对不起妈的是,我以为她也许在为不愿自理、不愿锻炼做铺垫,并根据这种想当然的猜测,酝酿着自以为对恢复妈的健康有好处的对策。却连问都没问一句“您哪儿不舒服”,更没有对她说一句抚慰的话。
我只对她说了一句:“胡容一会来看您。”
她也就缄口不言了。
难道我不了解妈是一个非常自尊自爱、非常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么?就对自己的女儿也不愿多说。如果她不是“特别”不舒服,她是不会对我这样说的。
正像我说过的那样,十月十三号我让她别“闹”了的那番报怨,把她吓坏了,怕我真会因此丢弃了她,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自爱,到了真不行的时候,她也忍着不说了。
尤其在她这样说了之后,我竟没有丝毫的反应,她还有什么可说?
8
虽然妈去世后小阿姨提醒我,十月十七号(也就是十月十三号我那番报怨之后)妈咳嗽的时候还希望尽快得到治疗,但我还是觉得她见我对她的“特别不舒服”没有丝毫反应之后,不但隐忍了病痛的折磨,还隐忍着更多的什么。
她是否不忍再用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给我添乱?
也许还有唯恐期待落空后的恐惧和悲凉?彼时彼刻,她多么期待我的理解、我的呵护:她是真的“特别不舒服”,而不是“闹”;
也许还有在等待我判断的这一瞬间,唯恐怕得不到理解的忐忑;
是不是还藏着一丝祈求;
※ ※ ※
虽然妈去世后小阿姨告诉我,吃早饭的时候她又问过妈: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妈果然说她没有哪儿不舒服。
那我也不能原谅我为什么就相信了小阿姨的话,不亲自问一句:妈,您到底哪儿不舒服?
为什么我总是相信不相干的人比相信自己的妈多?
一九八九年星云大师来京,与文坛一些朋友会面,并送在座的朋友“西铁城”手表一只,因为来的珍贵,我特地留给妈戴。妈说它老是停摆,我不信,星云大师送的表怎么可能停摆?在她多次催促下,我只好送去修理。一次不行,又修了一次,每次修回来我都特别强调地对她说:“人家可是用电脑验修的。”言下之意她不能再说不好,再说不好简直就是和科学作对,无是生非。在我这样强调之后,妈果然不再提停摆的事了。妈去世后,我开始穿她穿过的一些衣服,当然也戴起了她戴过的这只表,这才发现,妈没有错,它果然常常停摆。我冤枉了妈。
有时我还冷不丁地想:吃早饭的时候小阿姨果真问过妈“你哪儿不舒服”吗?妈真说的是她没有什么不舒服吗?
小阿姨是不是怕我追究,便拿这些假话哄我?
又是不是怕我自谴自责地折磨自己,干脆断了我的念想?
如果不是这样,小阿姨又何必多此一举,这一举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就算小阿姨见我那时劳累过度,也不敢因此隐瞒妈的病情,她是聪明人,什么事大、什么事小,心里应该有数;
这真是“死无对证”了。
可是,现在就算我能得到证明又有什么用?
而且,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对证?想来想去,不还是我自己的错!
当妈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小阿姨在一旁说“她说是这样,等一会儿再问哪儿不舒服,她又说没有什么不舒服了”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穷追不舍,弄个一清二楚?
我为什么就固执认为,妈这样说来说去是她的错觉、是手术后的一种反应,或者是她不想自理、不想锻炼的伏笔。而不去设想,即使手术成功,难道不会再添新的病;
可是妈,您自己为什么也不坚持和我探个究竟?这种忽而不适,忽而没事的微妙变化只有您才体会至深。
妈去世后小阿姨还对我说,就是出院后这几天妈还对她说过:“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做手术。”
这样,什么样呢?
妈后悔了,肯定后悔了。她原以为这场大难很容易对付吧?这是不是和我在她手术前,始终对手术危险性的轻描淡写有关?
我再没有机会问妈了。
我也没法责怪小阿姨,这些事为什么在妈去世后才对我说?可是人都不在了,再说什么也白搭。
回忆她来我家不久妈就每况愈下,妈去世两个多月后她又离开的事实,好像她就是为了给妈送葬才来到我家。
我又何必怪罪他人,难道不是我自己对妈有成见,把蚂的一切行为都看成是她的固执和心理障碍?
妈是带着许多不白之冤走的,我就是想给妈平反、想对她说我错了,她也听不见了。
她用死亡为自己做了证明。
我只是越来越相信这是真的――妈是含冤而死的,而且是我害了她!
※ ※ ※
我常常眦着双眼固执地盯视着空中,十月二十六号早晨她那安详、平和、没有一丝病痛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52书库推荐浏览: 张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