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_张洁【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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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脑子里,好像什么都装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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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日依在沙发上昏睡,任门户大开。

  到现在,妈那昏睡的样子还时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特别是那一天,我走进她的房间,见她睡得简直昏天黑地。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干这干那,她不曾感到丝毫的干扰。她那毛发日渐稀疏的头(妈的头发本来就少,但是不秃),枕在沙发的扶手上。那张沙发是我们经济上刚刚翻身的时候买的,式样老了一点,扶手比较高,所以她的脖子窝着,下巴自然待在了颈窝上。嘴巴被柱在颈窝上的下巴挤得瘪瘪地歪吊着,气也透不畅快地呼呼有声。全身差不多摊放在沙发上。好像那不是一个有生命的躯体,而是没有生命的血肉。

  她不再关心锁没锁门,会不会丢东西;不再像过去那样,不管谁、哪怕是我进门,也要如临大敌地问一声:“谁?!”

  就是跟我到了美国,住在我任教那个大学区最安全的教职员公寓里,对公寓里其他人出入不锁门的现象,她也总是放心不下,多次让我提醒他们注意锁门。我只是随口应承着,并没有认真去做。她见没有成效,就‘提醒”不止,弄急了我就会说:“锁门干什么,谁能来偷咱们或是抢咱们呢?咱们有钱吗?没有;公寓里的家具人家也不会要;咱们的衣服即便偷去也没法穿,尺寸不对;再说,咱们俩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对那些歹徒的胃口,您就放心吧。”

  她一生处在无所依靠,不但无人保护、还要保护我的情况下,对门窗的严紧自然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情结。不过她在世的时候我并没有求其甚解,甚至觉得这种过度的谨慎纯属多余。直到她过世以后,当我细细回顾她的一生的时候,才有些许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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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连她平时赖以解闷的电视也不再吸引她了,虽然电视如她醒时那样总在开着。也不再暗暗地为我关心天气预报,因为我和小阿姨每日要在先生和母亲两处交替地来回穿梭。

  既然我已为他人之妇,就得谋为妇之政。晚上过先生那边去给他做晚饭,以及克尽我其它的为妇之道。一早再从先生那边过到母亲这边来,所谓的陪伴母亲、服侍母亲、给母亲做一顿中饭,外带在电脑上打字挣钱养家。所以妈老是希望天气晴好,免得我这样蹿来蹿去地被风吹着、被雨淋着、被太阳晒着……提醒我及时地加减衣服。妈去世后,再也没人为我听天气预报,让我注意加减衣服,或是出门带伞了。

  所谓的陪伴母亲也是徒有其名。满头大汗地进得门来,问一声安,和她同吃一个早餐之后,就得一头扎进电脑。不扎进电脑怎么办?写作既是我之所爱,也是养家糊口的手段。

  不知道为什么家庭负担那么重,常常觉得钱紧。家里难得吃一次山珍海味,又少着绫罗绸缎,更没有红木家具、纯毛地毯。一应家什尽量寻找“出口转内销”,力求别致而又花钱少。母亲更没有给我什么负担,不但没有给过我什么负担,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天,还在倾其全力地贴补我。她的每一分养老退休金都花在了我们的身上。最后,她每月的养老退休金已有一百五六十元之多。

  十多年前,当她还没有这么多退休金,而我的月收入也只有五十六块钱的时候,以她七十岁的高龄,夏天推个小车在酷暑的太阳底下卖冰棍,冬天到小卖部卖杂货,赚点小钱以贴补我无力维持的家用。那时候卖冰棍不像现在这样赚钱,一个月干下来,赚多赚少只能拿二十多块钱。叫做补齐差额。即卖冰棍或卖货的收入,加上退休工资不得超过退休时的工资额,但对我们来说,这二十多块钱,就是一笔很大的收入了。

  只是在我有了稿费收入以后,妈才不上街卖冰棍、卖杂货了。记得我将第一笔稿费一百七十八块钱放在她手里,对她说“妈,咱们有钱了,您再别出去卖冰棍了”的时候,她瘪着嘴无声地哭了……

  到现在,我的眼前还时常浮现出那些又大、又浓、又重、又急的泪滴。当时,她坐在我们二里沟旧居朝北那间小屋的床上,那张床靠墙南北向地放着。她面朝西地靠坐在顶着南墙的床头旁……

  但是好景不长,最后几年经济上虽然稳定了,可是她更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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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餐也很简单,一杯牛奶,一个鸡蛋而已。一杯牛奶能喝多长时间?这就是妈盼了一夜的相聚。给母亲做饭也赶不上给先生做饭的规模,一般是对付着填饱肚子即可。比起母亲,先生毕竟是外人,我该着意行事。这也是母亲的家教,自己家里怎么苦,也不能难为外人。和曹操宁肯我负天下人,天下人也不能负我的理论正好相反。而母亲到底是自己的亲娘,不论怎样,她都不会怪罪我、挑我的理,不但不会怪罪、挑理,甚至千方百计地替我节省每一个铜板。

  有一段时间她老是尿道感染,我觉得十分奇怪。按理说,家里根本不存在诱发她尿道感染的条件。后来发现,她小解后根本不用卫生纸,而是用一块小毛巾,我问她:“您干嘛不用卫生纸,这多脏呀。细菌会在上面繁殖的,难怪您常常尿道感染。”

  她说:“不脏,过几天我就把毛巾煮一煮,消消毒还能用。用纸多浪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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