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一卷卫生纸才两毛五分钱,我是说最便宜的那种粗卫生纸。我们家从没用过类似金鱼牌那种细卫生纸。就是这两毛五分钱的粗卫生纸,妈也舍不得用,她老是说:“你那钱赚得多不容易。”
我把小毛巾给她扔了,“一天煮一次都不行,您还几天煮一次!以后再不能这么干了。您这么节省难道我就能发财吗?”
从那以后,她没再尿道感染。可是我又发现,她就是用卫生纸,也是很小的一块。怎么跟她说,她也改不了。
早饭以后,她就盼着午饭。因为在我准备午饭的时候,就把妈叫到紧连着厨房的小厅里,为的是趁我做午饭不能写文章的时候,和妈多呆一会儿,多说几句话。可是到了七月底,她就是想和我多呆一会儿、多说几句话,也没有那个心力了,只是一味地昏睡。我知道,但凡有一点心力,她都不会舍弃和我相聚的,哪怕是几分钟的机会。
她又怕影响我的写作,总是克制着想要守着我呆一会儿的愿望。就连给陪伴她度过许多寂寞时日的猫煮猫食,也要歉歉地、理亏似的打个招呼:“我给猫煮点食儿,不影响你吧?”或是,“我给猫剁点食儿,就几分钟。”
但是任谁,浪费起我的时间、精力、心血,都慷慨的很。这就是妈和任谁的根本不同。
她对我的已然算不了什么先进科学的电脑,始终怀着一丝敬畏,有那么两次,就在七月或是八月,她扶着我工作间的门框,远远地站在我和电脑的后面,说:“我都不敢往前靠,生怕弄坏了它。”
我把她拉到电脑跟前,让她看我如何在电脑上操作,以及在这一通操作后电脑上出现的文字。“干嘛不敢往前靠,又不是纸糊的,您瞧多方便、多清楚啊。”
妈要不能往前靠,谁还能往前靠!只有她,才是最有权力拥有我和我的一切的人。但我始终没有跟她说过这些,总觉得这是无须言表的。加上我一向羞于表示温情,几乎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温馨的话。现在,一想到那些话可能带给她的满足和快乐,我就无穷追悔。
我不知她是否真的看到了电脑上的字,但我却听见她说:“真好啊。”
我说过,她这时的视力几乎等于零了。所以,与其说她果然看到了电脑的种种妙处,不如说她对竟然能使用电脑写作的女儿的自豪,以及对我不论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通过各种努力,用各种方式给她争了一口气的感慨。
她总算看到了我怎样在电脑上工作,要是那两次她没有偶然地站在我的身后、没有偶然地看到我在电脑上如何工作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拉她来看看可能会给她极大安慰的这件事。
※ ※ ※
出现了重听的现象,还常常听错。
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唐棣必定和我们通话的时间。
唐棣七月二十八号来电话的时候,妈几乎听不出什么了,只是象征性地抱着听筒,全靠事后我给她转述。虽然听不出什么,那她也高兴,毕竟那是她最爱的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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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是小便失禁,多饮多尿。她自己也奇怪:“我怎么这么渴啊!”到现在我好像都能看见她不时从沙发上爬起来,到窗台上去拿杯子喝水的情景。那是一只早期生产的磁化杯,很重。杯身漆着枣红色的冰花漆。
我说:“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就买很多西瓜给她吃,但是并不解决问题。
我的耳边现在还常常响起她这述诸于我的声音,声音里饱含着我一定能把她从病痛里解救出来的信赖。可我辜负了她的信赖,我不但没有把她从病痛里解救出来,她还就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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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越来越麻木,感情越来越淡漠……想起一九九0年七月,我们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妈并没有显出过度的悲伤。不像过去,好像再也见不到唐棣似的哭得十分凄惨。我和唐棣当时以为,这可能是因为她很快会再来美国的缘故。这也许是一个原因,更可能是妈的垂体瘤,那时已经发展到相当严重的地步了。
就连我和先生在她病房里争执不休的时候,妈也只是扶着墙默默地躲出病房,站在病房的走廊里等候争执的结束。
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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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还是没有想到她病了。
记忆中妈很少生病,或许生了病也不告诉我,而是自己到医院看看了事,常常是独自面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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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一九六六年妈第二次割小肠疝气。
第一次手术是哪一年做的,我都说不清楚了,反正是在河南。那时候她还在郑州第八铁路小学教书,五十岁多一点的样子。难道我没在郑州吗?反正我没能陪她到医院去做这个手术。
这一次手术等于白做,很快就复发了。也难怪,差不多三十年前,一个外省医院,敢割盲肠也就不错了,何况这个手术比割盲肠还复杂一点。
一九六六年她第二次割小肠疝气的时候,是五十五岁的年龄,按说我们都在北京了,我本应该到医院去照顾她,可是我没有。那时,我正在将功补过地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争当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正是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时候,自然就把妈扔在了一旁。以我当时的错误,竟然还当上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可以想见我卖命到了什么程度。
52书库推荐浏览: 张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