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_张洁【完结】(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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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练了还要再练。“再练练。”她说。

  妈像一匹趴槽的老马,又挣扎着站起来了。一站起来就想和我一起在只属于我和她两个人的人生跑道上迅跑。

  她又摇摇晃晃地站到了我们的人生起跑线上,准备再次和我紧紧地在一起,起跑、冲刺了。尽管头一天因为她不肯再与我同行,我们还那样地绝望过。

  我和妈还是有缘,总算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四年。我的人生和她的人生已经紧紧地纠结在一起,根本无法分清哪是她的人生,哪是我的人生。所有的大灾大难,都是我们一起闯过来的。没有了我或她,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感受就是残缺的。我怕她累,说:“明再练吧。”可是妈没有明天了。要是我知道妈已经没有明天,我何必不让她再多高兴一会儿呢。

  粥熬好了,妈吃了一大碗。说:“我就爱吃这个。”我立刻又去给她盛了半碗,尽挑内中的精花莲子和山药。

  是不是这一碗半粥导致妈猝死于心肌梗死?要是不吃这一碗半粥是不是就能逃过这一关呢?

  这个晚上,妈似乎很高兴。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所以就强颜欢笑以便稳定我的心?

  吃完粥,我就给她铺床。

  偏偏是这一个晚上,我让她开始锻炼自己睡。临睡前她问我:“今天怎么个上厕所法?”

  像吃晚饭时那样,她的声音里似乎又有些抑制的颤抖。我想了一想,却也没有多想。

  我也需要抑制我的冲动,我怕流露出更多的关注,反而害了妈。

  以后,当我在脑子里一再重复这个细节的时候,我的耳朵里越真切地重现这句话的声音。每一回我都会得到重新的肯定,当时的感觉没错。那声音不仅是颤抖的,也是压抑的。

  为什么会这样?

  那时,她还剩下最后的七八个小时,一定不适得难以支撑,可又怕我误解她是在“闹”,便极力抑制着自己的不适。

  我说:“我十二点来叫您一次,小阿姨五点来叫您一次。”

  前两天妈还怯怯地、生怕添乱地问过我:“不是说回家以后晚上就把便盆放在我的床边,我不用再到厕所去了吗?”

  我狠狠心,假装没有听见。

  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回家以后,晚上就把便盆放在她的床边,免得她上厕所不便。可那时还没有和病理切片室张主任的那场谈话。

  然后就一门心思认准,只有让她多多自理,她的脑萎缩才会有所抑制。一想到妈有一天会变成六亲不认、专吃垃圾或其它什么的植物人,就被巨大的恐惧迫得难以喘息。又见妈回家后晚上不再“谵妄”闹着上厕所,就打消了给妈放个便盆在床边,让她尽量方便的念头。

  这时小阿姨说:“要不我还是陪姥姥睡吧?”

  我却没有同意。“还是让她自己睡吧,我们按时来叫她上厕所。”

  我深知小阿姨和我在医院交替陪伴妈的辛苦,特别晚上,很少睡觉。既然妈的身体已渐渐地恢复正常,就该让她休息一些,以补偿在医院时的劳苦。

  心里倒是想了一想,应该由我来陪妈睡。但又想,从八月份给妈张罗看病以来就没陪伴过先生,妈渐渐康复后我再不照顾一下他,他该不高兴了。

  果不期然,妈头七还没过,先生就对我大发其火。那时,我痛苦得无着无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天晚上先生在看电视,小阿姨在忙别的,我在房间里茫无心绪地遛来遛去,无意之间走到厨房,见到厨柜上的药包,心想,不如替小阿姨给先生熬中药,也许还能分散一下我的伤痛。没想到先生却大发雷霆:“你折腾了几个月了……到现在,连安安静静地看个电视也不行……你少动我的药!我的东西不要你动……”

  我和小阿姨只有对着妈的遗像,抱头痛哭。小阿姨还不停地哭叫着:“姥姥,姥姥。”直哭得我手脚冰凉,嘴唇发麻,几乎没了鼻息。其情其状,可谓惨矣。

  人们错以为我这个人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我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诸如怕给人添麻烦、怕惹人伤心或不高兴、怕看人脸色、怕惹事生非等等。

  而且根据我的经验,不论哪个家庭只要有一个人心里不痛快、处心积虑想要找茬子发泄一下的话,全家人都别想痛快。对于我这个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累到连最后一分劲儿都使光了的人来说,实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来说,宁肯息事宁人。除非忍到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会来一次大发作。

  如此,我打消了我留下来陪妈的想法。

  回想这一生,可以说没对不起过谁。只有妈,我是对不起她的,欠着她的。别说是没有机会了,就是有机会也是无法还清的。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起来招呼她上厕所。按照我的计划,本应在十二点一次,凌晨五点一次。可是我起晚了,心里有些愧愧的。

  扶妈坐起后,发现她已尿在“尿不湿”上,但我还是扶她上了一次厕所。

  把她放在马桶上,就赶快回客厅换“尿不湿”上的毛巾。刚换好毛巾就听见妈叫我:“行了,来吧。”

  我赶到厕所,把妈挽回客厅扶她坐到床上。她指着我的身后说:“那儿怎么一片火呢?”听上去那是很大一片火,可是她的口气里却没有惊慌,好像她那时已站在天上,遥望着距她很远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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