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一看,原来她指的是对面小桌上的台灯映出的那片光晕。
我心里又是一阵不安和沮丧,妈怎么又糊涂起来?我希望这不过是她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的缘故。
可是我不能纠正妈。如果她知道自己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了的话,不是对她的又一次打击吗?
感谢先生的周到,那日不知怎么想起在妈客厅的小桌上安个台灯,说是不必关上,就让它一直亮着,万一妈晚上有事方便一些。
再过几个小时,可不就有了大事。
然后我就扶她躺下,她说:“我不睡了,一会儿不是还要出门儿吗?”
我以为她说的是八点钟我们得按预约时间,到北京医院给她做放射治疗的事。后来明白,这就是谶言。
我说:“时间还早呢,您动作慢咱们就六点起床。那也来得及,您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我又有意识地点了点妈动作慢的问题,直到那时,我仍然不放过激发她的任何机会。
三个小时之后妈真的上路了。我那时要是知道神的旨意,就不会让妈再睡,也不会离开她,而是想方设法去救她。
她很听话地躺下了。
这时我蹲在妈的床边说:“妈,请您原谅我。”这是我在白天和昨天决不肯说出的话。倒不是我不肯认错,而是我昨天的错太大了,以及没有了认错的勇气。
没想到这就是妈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没想到我和妈一世的缘份也就了结在这一句话上,这句活真是我和妈这一世缘份的注脚。上帝的秤是非常准确的,我欠妈的,他会一点也不剩地给妈带上。
感谢上帝,他让我对妈最后说了这句话,也让妈带着这句话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妈上路的那个时辰,会不会因此感到一些安慰?我希望着。
我曾后悔,没有勇气把需要妈原谅的话说得更为具体。
现在我不后悔了,我要她原谅的地方太多了,不如像无以倾尽的无字碑那样铺在她的脚下。
首先就得为我的出世请求她的原谅,那还只是肉体上的磨难,她当时一定没有料到日后我在精神上、心灵上给她的磨难更深。
我不知道每一个孩子的出生、成活、成长,是否都是母亲的灾难。
又有哪个母亲不是穷其一生为她的孩子榨干最后一滴血?而我的母亲尤甚。
※ ※ ※
妈的眼珠在往我蹲着的方向扫了一下,显然她听见了这句话。可是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也没有和我的眼睛对视一下,更没有和我说句话。
这是妈在世上看我的最后一眼了,而且还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不相信这是因为妈不肯看我,其实她早就原谅了我,不论我做了多么让她伤心的事,她也会原谅了我。但原谅了我不等于她不再伤心。我不请求她原谅还好,一提,也许反倒勾起那一桩桩一件件让她伤心的往事了。
关客厅门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妈。妈的两臂紧贴着双腿,脸朝上直挺挺地躺着,嘴唇紧闭成一条深色的窄线,颧骨从未有过地突现,两腮就显得塌落,很像我在一些遗体告别式上看到的遗容。心里不觉掠过一丝蹊跷而又不祥的感觉,可是我马上就排除了这种无稽的想法,我那时仍然不相信神的暗示,一门心思认定妈手术效果良好。从此以后,她什么病都没有了,一定活到九十岁。
由于两点多钟带妈上过厕所,就想,到天亮还有三四个小时,不会再有什么事,便放心地去睡。我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
幸好小阿姨按照我的要求,凌晨五点钟再叫妈上一次厕所,可是她也晚了二十多分钟。
五点二十分左右,小阿姨突然气急败坏地在我的卧室门外叫道:“阿姨,你快看姥姥怎么了。”
我猛地跳下床跑到客厅一看,妈不像过去那样,一醒来就穿好鞋坐在床上,等着我或小阿姨去搀扶她,而是趴着床沿,赤脚跪在地上。左膝稍稍往前,右膝稍稍往后。
后来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在那一瞬间,我怎么就再也没有了妈!我不知道为什么世间有很多非常、非常简单的事,任你穷尽一生去想,可你就是想不明白。
奇怪的是我这时还能注意到,在我闯进客厅的时候,猫咪没有睡,而是蹲在沙发上惊恐地、呆呆地看着妈。只是在我冲进客厅的时候,它才从沙发上跳下,奔了出去。
妈离开这个世界那一刻的最后见证不是我,而是它。好在当时还有它在妈身旁,它终究也是妈之所爱。
它一定想要帮助过妈,可是它却无能为力。你为什么不来叫我呢!猫咪!
这时先生也赶来了,和我们一起把妈抱到床上。
我把手指伸进妈的嘴里,她的牙关还没咬紧,可是舌头已像危重病人那佯,往舌根缩去,不再贴着上牙膛。
后来分析,妈那时不过刚刚断气。要是小阿姨按我规定的时间去叫妈,妈还会不会有救?
我又拿起妈枕边的手电筒去照妈的瞳孔,似乎还有光点在妈的瞳孔上闪回。其实,那不是瞳孔对光的收缩反应,而是玻璃球体对光的折射。我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对已做哭丧之举的小阿姨说:“没事,没事,是昏过去了,有救。”
我先是扑上去嘴对嘴地给妈做人工呼吸,可是使不上劲。然后又用手挤压她的胸膛,妈那时还能跟着我的动作往外喷气。后来小阿姨对我说,那不过是我用力挤压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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