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_张洁【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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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大夫一搭脉,就说了一句让我心里一疼的话:“老太太把全身的劲都使光啦!”此外,关于母亲的病情,他再没有说出什么。

  祝大夫的这句话,既道出了母亲的病根,也道出了母亲的一生,是不是他那时就看出母亲已是灯油耗尽,不论谁、不论什么办法,都是回天无力了。我也永远忘不了那间屋子里的灯光,突然间就昏暗得让人心无抓挠。

  我没敢搭腔,更不敢让大夫再说个仔细,我怕妈会想起她一生中许许多多、桩桩件件都得豁出全身的劲儿去对付的事情。可是妈却淡淡地,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对于把她全身的劲儿都耗光了的往事,她已撂手,不再追念。

  药,从一九九0年冬吃到一九九一年春,口水还是照样地渗。二月二十六号我又带她到北大医院做了脑部的cT检查,虽然还是查不出为什么流口水,但却查出她有脑垂体瘤。才明白她的视力衰退不仅仅是白内障的原因。不过医生说,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就不必做垂体瘤的切除手术了。充其量,垂体瘤发展到最后影响的不过是人体的身高、视力以及内分泌。更何况这种瘤子发展的很慢,也许老人等不到情况最坏的那一天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把这个病说得太简单了。特别是内分泌对人体的重大的影响。

  他建议再给母亲做一个加强的cT检查,不过这种检查要注射一种针剂,以使图像更加清晰。

  我当然没有把垂体瘤以及需要进一步检查的事告诉母亲。我只对她说,由于护士的疏忽,上次做CT检查时忘记给她注射一种使显像更为清晰的针剂,所以前次的检查等于白做,我们还得重新再做一次。

  我这样欺骗她的时候,却忘记了这样一件事:

  二月二十六号我带她做CT检查那天,见前面的人检查之前都先打一针,就问护士使用的是不是一次性针头?护士说不是一次性针头,使用一次性针头要多花钱。我说多花钱就多花钱。护士说,多花钱也没有,我正为这多花钱也没有的一次性针头发愁,怕多次性针头消毒不严再给妈传染上什么病的时候,护士又说妈的检查不必打针,我问为什么不必打针?护士说,那种针剂对老人和儿童有危险。

  显然妈听见了,也记住了,倒是我忘记了。

  尽管后来检查室的大夫给我开了专为老人和儿童使用的、比较安全的针剂处方,妈也不肯再做进一步的检查。加上医生对垂体瘤的影响相当化险为夷、化有为无的分析,这件事就放了下来,也可以说是耽误下来。

  直到我发现妈的脸走了形,才想到那位医生的话不一定可靠。这次不管妈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一定要把她的病查清楚。

  便通过先生的关系,找到一位脑神经内科专家。他一看妈的CT片子,就说母亲的垂体瘤已经很大了,必须赶快就诊。同时他又指出母亲的大脑也萎缩得相当厉害。

  我问他脑萎缩可能引起的后果,他说:“无神智、痴呆、六亲不认和植物人差不多等等……”

  “还有救吗?”

  “垂体瘤还可以手术,脑萎缩是毫无办法的事了。”

  那一瞬间,像我每每遇到天塌地陷的非常情况一样,耳边就响起一种嗖嗖的音响,像时光、像江河的流转。我一直没有认真想过,为什么会是这样?现在我懂了,那是上帝给予我的一种能力,我听见的,其实是人世是一个既不可拒绝、也不可挽留的过程的暗示。

  大势已去,眼前就是一盘残局。

  我无助、无望、而又无奈。这一拳出手又快又狠,一下就把我打趴下了。可是我只趴了一会儿就站起来了,我折腾了一辈子,从不认命。

  我请求这位专家进一步的指点,他介绍我到天坛医院去找全国脑外科专家赵雅度先生。赵大夫看了CT片子后,让我赶快带着母亲去做核磁共振,以便更准确地了解病情。那时我才知道,除了加强的CT检查,还有这种不会对老年人造成伤害的检查。我除了责怪自己没有全力以赴、为查清妈的病情想方设法之外,也后悔过于相信北大医院那位医生的话,没有把垂体瘤对妈身体的危害考虑得那么严重。

  我深感自己生活经验的不足,更感到身边没有一个不说是全力以赴,哪怕是略尽人意的帮手。

  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刻,我只有单枪匹马、心慌意乱地硬着头皮上了。

  赵大夫当时就指点迷津他说,做核磁共振有两个去处,三0一医院和博爱康复中心。

  先去了永定门外的博爱康复中心,联系的结果是一个月以后才能排到我们头上,据说这已经是很快的速度了。我如何可以等到那个时候?

  铁路总医院的周东大夫很是帮忙,三天之内就帮我们联系上了一个机会。八月二十三号,星期五,在铁道兵总指挥部医院做了核磁共振的检查。

  那天早晨,我和妈在楼下等先生的汽车,妈穿了一件蓝色沙洗的丝绸上衣,一条深灰色的柞绸裤。天气很热,我们站在楼荫底下。

  因为少有坐轿车的机会,妈一直没有学会如何上小轿车。加之一九八七年得过黄胆性肝炎以后,腿脚已然显出老年人的僵直,扶她上车是不太容易的事。车门那里空间有限,我只能站在她的身后,尽力将她连推带托地挪进汽车。

  在铁道兵总指挥部医院,妈曾想去厕所方便,可是医院的厕所没有坐桶,只有蹲坑。她怎么也蹲不下去,我扶着她,甚至架着她,她的腿还是抖得不行。最后她紧张他说:“算了,不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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