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_杨显惠【完结】(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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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规矩,不准死囚知道谁执刑。执刑时如果死囚回头看见了执刑者,

  执刑者就要更换。陈平安说:

  你问这干什么?

  要是你毙我,求你给我留个囫囵尸首。

  陈平安愣了一下,他似乎被这意外的要求感动了,便忘了保密

  自己,说:

  行啊,只要你老老实实配合就行。

  我怎么配合?

  到时候把头抬高些。

  你看这样高行吗?

  小伙子的腿治好了,但也是皮肉长好了,骨头没接好,站不起

  来。他在地下盘腿坐着,把脸往上仰起,叫陈平安看。

  行啊,行啊……陈平安说着就急急走出牢房去了。

  连长跟出来,看着他说,你怎么啦,神色不对?

  连长,换个人吧。陈平安说。

  为什么?

  我心里不好受。

  换就换吧,连长说。我看出来了,连长心里也不好受,他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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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个不停

  见过死囚要求囫囵尸首的。这天晚上,连长叫我们在班里重找一

  个执刑的人。我们找好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陈平安

  又对我说,还是他执刑吧。我说怎么又改变主意了?他说过几天

  就要讨论他人党的事了。

  车到刑场,把囚犯从卡车上拉下来,两个战士架着他往前走了

  几步,摁在挖好的坑沿上跪下。小伙子跪不住,他的腿还痛,一跪

  下就歪倒了。他自己改成了盘腿坐着的姿势,把头抬了起来。像

  往常一样,陈平安在后边跟着,端起了枪,枪口杵到小伙子后脑勺

  上,等着连长下命令。连长发出了射击的命令,他却又忙忙地改变

  了一下持枪姿势:把扣着手心握枪的手改变成标准的持枪姿势,曲

  臂,手心向上,半握拳托枪,并把枪托抬高了一下。我在他身后站

  着——我是第二执刑者,一旦出什么意外或者犯人回头看他,就由

  我来替他——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想把枪口朝下倾斜,这样射击,

  射出的子弹就可以从后脑勺打进去,从嘴里穿出来,能保全小伙子

  的头颅。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枪声一响,就见小伙子脸前扑的喷出

  一道红光,溅到坑壁上。小伙子的脑门崩开了,天灵盖也碎了,白

  的脑浆子和殷红色的血从碗大个喇叭状的创口上咕嘟嘟冒出来,

  像是阳光下洗衣裳洗出来的肥皂沫,五颜六色的非常绚丽。

  往常执刑完毕,陈平安在卡车上有说有笑,可这天他的脸色蜡

  黄,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闭着嘴一句话不说。我问他怎么啦?不

  舒服啦?他说:嗨,我怎么把头打烂了呢?

  好几天他都阴沉着脸。直到过了几天,党员大会通过了他人

  党,他的脸才晴朗了一些。

  你可不要小看入党。在部队服役,人了党就有可能提干,提了

  干回到地方安排工作也容易,农转非也容易。你要是人不了党呀,

  回到农村就还种你的地去吧。

  沉默一会儿,张克一又说,那一阵子,陈平安要是再不枪毙人

  就好了。他好几天一见人就说,嗨,我怎么把头打烂了呢?他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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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边沟记事

  絮叨本来就不是好兆头——他都有点像祥林嫂了:祥林嫂的孩子

  被狼吃了,一见人就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时野兽在深山

  里没有食吃……可惜谁都没注意这种兆头,我也没注意,过了半个

  月,他又执行了一次任务。

  这是陈平安第五次执行任务。这次枪毙的罪犯作案方式特别

  残酷。手段恶劣。罪犯也是个年轻人,二十七八岁,是县城关镇的

  人。罪犯的父亲在旧社会贩卖大烟,文化大革命中被揭发出来,街

  道办事处对他父亲实行了群众专政。街道治保主任是个很积极的

  老太婆,好几次组织群众批斗他父亲,把他父亲的腿打瘸了。罪犯

  对此事怀恨在心,伺机进行报复。

  那是1972年冬天的一天,他侦察好了,治保主任的丈夫不在

  家,就主任和姑娘在家,他半夜里撬开门闯了进去。他摸着老太婆

  的头了,把一把剪子插在老太婆的脖子上,一顿乱剪,把气管、食

  道、动脉血管都剪断了,老太婆没气了。老太婆的姑娘和老太婆睡

  一铺炕,醒了,和他搏斗。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剪刀也找不到

  了,他硬是把那姑娘掐死了。搏斗中他还把那姑娘的一只耳朵咬

  了下来。后来公安局侦破了案件,在现场又找不到耳朵,审他把耳

  朵弄那儿去了,他说吃肚里了。

  这家伙一进看守所就被砸上脚镣关进小号。他知道自己非死

  不可,便破罐破摔,在小号里又喊又叫,呼反动口号,骂共产党骂毛

  主席。早晨放风倒马桶,他学着李玉和的样子走舞步,拖得铁链子

  哗啷啷响,还唱狱警传似狼嚎。看见看守所长,他把铁链抖得更

  响,骂,鸠山,你这玩艺儿能把我怎么样!所长打他几个嘴巴子,叫

  人给他换上又大又沉的脚镣。但他身体壮腿有劲儿,仍然拖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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